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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和事_罗孚【完结】(81)

  为什么盖房子不用自己出钱呢?原来钱先生在回归前常常往来港台之间,因为是著名学者,又是国之大老,备受老蒋先生器重,并且要小蒋先生拜在门下。当小蒋先生知道钱先生要回台湾定居,便按照原有的建筑图形盖房子给钱先生,表示礼遇,当然也不会订立契约。后来他屏当回归,所以行李包括书籍文物家具连同小房车都顺利过关,通行无阻,大概也是因小蒋先生之故吧。

  外双溪的钱宅,落成时只是一所朴实无华的房子坐落在空地上,此外别无所有。经过钱先生伉俪刻意经营,买树买花美化环境,加建房屋,才渐渐稍具园林之胜。他很满意这个安乐窝,号为“素书楼”,早上到中央图书馆看书,徒步往来当做健身运动。他多次写信要我来访,说家里客室可以下榻,中央图书的古籍珍本,中央博物馆的字画古董可以大开眼界。但为了种种原因(如申请入境手续麻烦,香港“身份证明书”会被盖上“中华民国”钤记之类),迟迟不能成行。然而他回归后也常来香港(如参加中文大学和新亚书院庆典、担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校外考试委员等),我们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少。

  钱先生对香港大学中文系相当好感,亦颇有渊源。他初到香港,系主任林仰山(英国人的中国名字)教授便请他到系里讲学。林是一位中国通,精通中文,说得一口流畅的普通话,抗战前以传教士身份在山东大学任教,久仰钱先生的大名,读了《先秦诸子系年》印象更加深刻,所以有此一举。接下来是罗香林先生,罗先生也是史学家,写得一手好古文,声气相通,交谊更不在话下。罗先生未当教授之前中文大学刚成立的时候,公开征聘历史系教授,钱先生极力推荐罗先生,结果因为某种“内幕”而遴选了一位学历、经历和著作都远不及罗先生的人,令他气忿不已。后来和我谈起这件事还有点愤愤不平,说:“别的系请谁我不管,但历史是我的本行,不接纳我的意见而听命于洋人,成何体统!”罗先生退休后,继任的是马蒙教授,马教授的令先君是钱先生的友好,自然一见如故了。可以说,他对港大中文系有一份亲切感。

  按照港大的规章,毕业考试须聘请一位校外考试委员审查试题,复核该卷的评分,三年一任,在任期间由校方招待前来访问一次。中文系的科目特别多;以中国文学(古典的)为主体,还包括中史、中哲、美术、考古和翻译;而中国文学之中又包括五经、三传和小学,实际上比外国大学的东方学院复杂得多,要请一位样样皆通的委员是绝无可能的。一向习惯聘请海外著名学府的华商教授担任,不过虚应故事罢了。我以为远隔重洋,文件往还不免费时失事。因此,大约是七十年代初吧,聘请钱先生担任一次,理由是不但港台之间文件朝发夕至,而且各科之中除翻译外,都在他的学术范围里。第二年他依约前来访问,我问他有什么意见,他笑道:“老师打的分数,局外人不宜更动。只是有些题目文字不大斟酌。还有专家诗一卷,臧克家哪有资格和杜工部并列呢?而且试题又文言又白话,不伦不类。”原来中文系课程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教专家诗(杜甫诗),试题用文言。那个学年,一位喜欢白话诗的讲师希望引进新诗,系务会议是通过了,但不能独立成为一科,只好作专家诗的附庸,用白话文出了两个关于臧克家新诗的题目,聊备一格,所以被钱先生非议。

  钱先生最后一次来港好像是一九八六年,是为了会见他在内地的两个儿子和胞侄钱伟长先生,那年头大陆虽已相当开放,如果不是像伟长先生这样的人物带头,两位小钱办理出入境手续恐怕不会特别通融的。他们住在中文大学的漂亮宾馆,那时候钱先生的视觉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听觉依然灵敏,我和内子来访,一开口他便知道是我。闲谈中提到旅游,他说:“从前交通不方便,但许多名山大川都曾经游览,可惜现在眼睛不争气,否则一定回故乡看看。那里是个好地方,你不要错过。”因为他们父子难得一见,我不便久留。告辞时他说:“以前我请你来台湾,你不来,现在眼睛坏了,不来也罢!”

  台湾改朝换代后“民主”起来了,县市议员纷纷出笼,众所周知,议员的拿手好戏是无事生事、小事化大事,或者演全武行。钱先生虽非政治人物(挂名亦不管事的资政),却是个大目标,于是有人秋后算账,不问情由,硬说他的外双溪住宅是公家产业,勒令搬迁。钱夫人了解民与官争,是非曲直是纠缠不清的,又不是没有地方可住,就放弃了经营多年的安乐窝,搬到市中心的洋房去。从此以后,钱先生似乎患上抑郁症,不说话,也厌食。

  一九九○年暑假我和内子参加了“专上教育考察团”去台湾,目的在于探望钱先生伉俪,所以为期七天的行程,我们开小差,在钱家盘桓了两天,大门一打开,钱夫人高声说:“罗先生来啦。”只见他拿着手杖笑嘻嘻地走过来,讲了一句只有几个字的说话,我也听不清楚。钱夫人说:“搬家以后,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高兴的。”但和他寒暄,他只是点头微笑,不再说话了。一连两天我们都在他家里吃午饭,边吃边谈时间很长,他老是含笑端坐,偶然也吃一点特制的营剂;用几十种名贵药材熬成的浓液。钱先生脸色光润,步履稳健如昔,足以证明这种药物的效果。想不到一个月后,因吃东西梗着气管而谢世。值得一提的是,那两天拍的照片,据新亚旧生会会长许涛(也是我的师范学生)说,照片是钱先生最后的留影,弥足珍贵,当许君代表新亚旧生赴台致祭时,我匆忙写了挽联给他带去以表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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