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为定。”卢魁先激动地说。
“泼水难收!”姜老城紧握了那只纸燕,转身就走。
卢魁先低唤一声:“姜大伯!”
姜老城站下。
卢魁先含着泪水:“为啥舍命救我?”
姜老城像逗儿时的卢魁先一样,一笑:“今日何日?”
卢魁先一时竟想不起。
姜老城:“倒转去整整二十三年,光绪皇十九年,也是二月二十八,也是卯时,你姜大伯我可是从你屋老爸爸手头接过一只红蛋,在这合川北门老石墙上磕破蛋壳,热腾腾吞下肚去。知道那红蛋是为哪个煮的?”
卢魁先孩子似的憨乎乎笑了:“为魁先娃,那天我落地。”
姜老城望一眼手头的纸块:“吃人嘴软。既然吃下你那只红蛋,为你魁先娃明天人头不落地,这只燕子,我送!”
“魁先娃,那天晚黑,你在这屋落地,我和你爸爸,不望你这辈子做成个哪样大事,当个哪样大人,只望你安安生生活一辈子。哪晓得,刚刚满二十三岁,你就……”卢李氏望着夜幕中沿江而筑、沿山势起伏、似一头卧虎的城墙,念叨着。杨柳街卢家房门如先前卢魁先被抓时那样开着。门框上,对坐着卢茂林与卢李氏,卢李氏望一眼卢茂林:“他爸,你说话啊?”
卢茂林怀中依旧抱着先前要拿来拼命的那根扁担:“说啥?”
“娃娃们,有救不?”
卢茂林像当年送卢魁先去省城读书时那样,将扁担压弯,扁担又伸直,说:“八年前送魁先娃上省城,他光晓得做人要像扁担一样硬肘。八年后他回屋,历练得来真像我这根黄杨扁担,做人又硬肘,又懂让性。捕快抓他几个出门时,我操起扁担要拼命,你又挡我……”
“人家问你——娃娃们有救不?”
“命啊……”
“问的就是娃娃们那几条命!”
“命啊!”卢茂林望着夜色中闪光的嘉陵江水,望着江边的城墙。
“你我这三条命,”死牢里,胡伯雄念叨着,“有救,无救?得活,不得活?”
卢志林无语。
“小卢先生,你说?”
“命?”卢魁先念叨着。
“小卢先生,你也信‘命’?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说。”
“命!”
“小卢先生也肯听天由命?”
“不!”
“那你刚才还说——命?”
“我说的命跟你说的命不同。我不听天由命,我是尽人事,信天命!”卢魁先扫视死气沉沉的死牢,忽然笑开,“该做的,我们做了。该送的,也送了。就你我三人,大眼鼓小眼,在这死牢中说有救无救,越说越难过。来来,有酒有菜,我们边饮边摆龙门阵,岂不快哉!”
“吃不下!”
卢魁先仍想从死亡气息中挣脱:“那就,我们做个儿戏。”
“什么儿戏?”
“平时,我们谁也不信算命。今夜,真到了小命难保的时候,我们也来算一卦?”
“怎么算法?”
“什么蓍草啊、乌龟背壳啊,手头都没有。就各自在掌心写一字,卜生死。”
“好,我先写。”他提笔在掌心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志林。
卢志林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魁先。
卢魁先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掷笔在地。
胡伯雄:“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亮字!”
卢魁先望一眼窗外:“且慢。我掌心这一字,要等到城头梆声敲响才亮。”
胡伯雄踮脚,右手攀窗栏,望着空空城头。左手却紧紧握拳,死握着那一个字。又忍不住悄悄望一眼卢志林、卢魁先各自紧攥成拳的那只左手。
古人靠鸿雁传书,现在开了邮路,有了邮差。今天夜里,送到举人手头的却是一只纸燕。举人打开,强忍住手抖,视线一上一下,读出:“告全县民众书……”
书院教师办公室一切老样,只是多了一壶老酒,一盒丸药,盒中吃过的丸壳与未吃过的丸药杂乱堆放。举人披着破袄,披头散发,是刚从床上起来。长年伴酒,举人双手已见哆嗦。今夜听得爱徒蒙难,手更是哆嗦得像戏台子上被惊呆了、气疯了的杨乃武。读着读着,举人手却不再抖了,爱徒的这篇文章似乎为他平添几分定力。此时,曲先生也闻讯赶来。
“举人老爷,姜某去也,魁先他们几个可怜的娃娃,还在等我卯时梆声!”姜老城到门口又站下,“这只纸燕,是我那拜把子三弟,死牢牢子冒死送出,还望举人老爷慎重。我这条老命为魁先娃娃搭上,倒也不足惜。我那三弟身家性命……”
曲先生说:“领会得,领会得。”
姜老城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望着举人老爷,等他回话。举人却头也不抬,读得专注。
眼看二十来岁的生命,还剩最后一夜就走到尽头,哪个还睡得着?胡伯雄一直手攀铁窗望城头,此时咕哝一声:“鸡都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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