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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南日记_[美]乔治·凯南【完结】(33)

  在得知最终要离开华盛顿的消息后,我的离开远非身体离开那样单纯,我对华盛顿的回忆突然变得异常清晰:炎热的夏季夜晚在教堂街上拉手风琴的男人;16号街上的灰白色公共汽车,从苏联大使馆百叶窗的阴影中驶过;衣着讲究的人群;威拉德酒店(Willard Hotel)举办的慈善舞会上,豪华舞厅里迈着悠闲舞步的人们;夜总会里愉快的氛围和轻快活泼的调子,与客人的寒酸和粗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春日下午潮汐湖(Tidal Basin)畔的小路;乔治城(Georgetown)里绿树成荫的大道两旁,古老的砖房仿佛在为自己吟唱着属于遥远年代的平淡歌曲;岩溪公园曲折迂回的车马路;杜邦环岛(Dupont Circle)喷泉边玩耍的孩童;月色中华盛顿纪念碑那冰冷的尖塔和林肯纪念堂高大的拱柱;寒冬夜晚波多马克河(Potomac)上闪烁的微光;国务院里阴暗的走廊;这些回忆再加上其他千万段回忆都来奚落我,只因我对它们充满敬意;它们像火焰一样烧灼着我,只因每一段回忆都闪烁着失败的光芒!

  ● 4月18日,柏林

  在美国大使馆的会客厅里,坐着一群暮气沉沉的绅士,他们身穿黑色大衣和条纹裤子,例行公事般地闲谈。只有大腹便便的施特雷泽曼[15]一边说话,一边来回摇晃着身躯,看起来充满生气和活力。人们都好奇藏在他那颗硕大光头里的欧洲秘密,觉得他这样不严肃的举止对他所负的重要使命简直是一种亵渎。

  ● 5月6日

  我的窗户正对着舍恩贝格市政厅(Schoneberg Rathaus)前面的广场。这可是个举行游行示威的好地方……晚上,一阵急促的鼓声让大家注意到这次游行活动。穿过广场的队伍色彩并不丰富,人们的热情也不高涨。一小群纪律严明的社会民主党人举着一两面横幅,还有几个人吹打吱吱呀呀的乐器伴奏。他们经过我的窗前,四人并列一排,有男有女,衣着破旧寒酸。他们不是共产主义宣扬海报上那种年富力强、身穿工装裤的无产阶级。我怀疑,尽管他们公开宣称社会主义,但他们是否真的是无产阶级还未可知。他们更像是各阶层衣衫褴褛的人们的大杂烩,更像是小资产阶级的集合,每个人的银行户头里都有一定的存款,每个人都有自己微不足道的社会理想。

  因为过于朴素,这次游行显得很不起眼,很寒酸,但是这安静和朴素中有着特别的意义,有着比共产主义者和钢盔团(Stalhhelm)[16]发出的噪声和怒吼更为强大的东西。这些来自柏林阁楼的默默无闻的可怜人,在历经战争、革命和经济崩溃带来的恐怖之后,在不知不觉中承载着德国人的理想主义,他们那狭窄的肩膀上担负着未来子孙的命运。

  ● 8月5日

  周末,我去了卡尔森[17]在哈普萨尔(Hapsal)的假日别墅。

  我怀着恶劣的心情离开塔林,感觉异常疲惫。我憎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憎恨我。我憎恨塔林,憎恨那里所有人,我不想去看望卡尔森,但是我又不得不去,这让我非常愤怒……卡尔森诚挚的邀请显示出他的热情和善意,但是这些人有什么权力强迫我加入他们枯燥乏味的世界,遵守怯懦的中产阶级规范?他们有什么权力恣意要求我适应他们的习惯,迎合他们的弱点和偏见?

  晚饭吃了很久,卡尔森一家一直和一个英国人聊天,我觉得非常沉闷。我听到外面的乐队在演奏《骷髅之舞》(Dance Macabre),我们以前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校管弦乐队经常演奏这首曲子。有一次,我们出去旅行,在纽约州萨拉托加斯普林斯市(Saratoga Springs)的一所寄宿女校演奏《骷髅之舞》。当时正值隆冬,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星光闪烁的夜晚,高大光秃的桉树像弯弓一样俯看着冰雪覆盖的大街。那些日子里抱有的期望还没有实现,秘密还没有解开,但我觉得它们没有消失,还在那里。此时此刻,坐在这里闲聊海外殖民地八卦的家伙们,怎会了解我的期望和秘密?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谈论海外殖民地这类庸俗的话题,还想把我也拉入他们的队伍。

  英国人问我会不会玩桥牌,我说会,但不想在塔林玩,因为我要做点儿研究,可能会很忙。

  他笑道:“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很快就开始四处闲逛,和大家一样寻开心去了。”

  他的话让我火冒三丈,这该死的家伙,我跟别的什么“大家”一样吗?他以为我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一个缺乏智慧的人?一个像他们那样,在枯燥乏味的海外殖民地社交生活中苦求解脱的人吗?

  早晨起来,我感觉透不过气,心中烦躁不安。阳光射进清冷的花园,嘲笑我的痛苦。早餐时我觉察到不友好的气氛,我不奇怪,这是我自找的。没等大家都吃完饭,卡尔森夫人就建议我喜欢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我懂她的意思,随即就退了出来。我能感觉到,我走之后他们会在背后谈论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异类,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租了一条划艇,向海湾进发。遒劲而清新的风从西面刮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海水在舞动,在冒泡,在翻腾。几艘帆船从我旁边经过,正朝湾口抢风行驶。白色的单桅船逆风而行,冲过浪端的白色泡沫轻快地前进。我朝西划过去,感受着风的威力。我享受这种逆风而行的艰难。这是对自我的挑战,我可以借此发泄我的愤怒,我可以堂堂正正地与之对抗。到了湾口,我的手上磨起了水泡。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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