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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峰与波谷_阎步克【完结】(62)

  魏与西晋事功派官僚曾抨击名士“浮华”,而北朝又有其事。史称“有晋之季,文章竞为浮华,遂成风俗。太祖(宇文泰)欲革其弊”,西魏宇文泰为抑文辞浮华之病,下令采用《尚书》周诰的文体。那还不是某位皇帝一时心血来潮,隋文帝同样“每念斫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华”;“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宪台执法,屡飞霜简”,御史台十分尽力,对词藻淫丽者屡加弹劾。文人喜欢淫丽还是喜欢古朴,关朝廷什么事儿?北周苏威云:“江南人有学业者,多不习世务,习世务者,又无学术”,隋朝李谔云,魏晋江左“竞骋文华”,结果“文笔日繁,其政日乱”。江南的“学术”淡化了“世务”,“文华”造成了“政乱”,他们反对的就是这个东西。

  十六国政权选起迭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中,北方士人不大好找世外桃源,能让他们像五朝名胜那样玄谈放诞。后秦有个叫韦高的崇拜阮籍,居母之丧而弹琴饮酒。这事被古成诜知道了,就拿着剑去杀韦高“以崇风教”,吓得韦高终身躲着古成诜走,阮籍算是学不成了。北朝的文教体制也不同于南朝,律学、书学和算学一类实用学科,地位明显高于江左。学校中还有军事教育。例如后赵石勒的学校,“教国子击刺、战射之法”,前秦苻坚的太学里有“教武堂”,由明兵法的太学生负责培训将领。这也是江左所罕见的。幽深的玄理、精妙的诗句、玄远的风神……都是有闲文人消受的奢侈品,在那个“生存至上”时代必须停产;将才和吏才,才是应该加班加点生产的必备物资。

  比较南北史传的人物描写,其差异是很明显的。魏晋史传赞人,多“风神夷简”、“雅有远韵”之词;南朝史传赞,多“词采遒艳”“善为文章”之词。都是以“文”为尚。而十六国北朝的勋贵传记,却以军功为尚、以吏治为尚。赞扬军功的评语,如“武艺绝伦,有将帅之略”、“性雄豪,工骑射”、“膂力过人,便习弓马”之类;赞扬吏才的评语,如“明解律令,议断平允”、“详练故事,有几案才”、“明练时事,善于断决”、“敏于从政,果敢决断,案牍虽繁,绰有余裕”之类。北朝士人把“以武达”和“以文通”,同等地视为振兴家门之途,还有这样的豪言壮语:“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如先生为博士也”,“书足记姓名而已,安能久事笔砚、为腐儒业乎?”“欲求宦达,当资干世之务”,“文章之事,不足流于后世;经邦致治,庶及古人!”

  南北风气之异,还体现在文学之上。以宫体诗的香艳柔媚为标志,中国文学在南朝走进了靡靡之音的死胡同;只是北朝民歌,能令我们呼吸到爽朗、清新、刚健、辽阔的气息。源于北朝民歌的《木兰诗》,有人们熟悉的动人诗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桥,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何等飒爽英武!革命烈士王若飞对这样的句子爱不释手,其名字“若飞”二字,就是从这儿来的。虽然近体诗的形式上承南朝,但盛唐诗歌的刚健风骨、廓大意境和恢弘风格,不会是来自“六朝金粉”吧。甚至连南北士人对容貌的美感,也出现了明显歧异。王瑶先生说:“在魏晋,其风直至南朝,一个名士是要他长得像个美貌的女子才会被人称赞的。一般土族也以此相高。……病态美是最美的仪容。”这“病态美”的判断,与钱穆先生“文化病”的说法,遥相呼应。而由北朝史传,可以知道北人所赞扬的仪态,却是男子汉式的“雄豪”。这似乎也在提示人们,为什么北朝士族在唐代依然名人辈出,活跃在政治舞台上,而江左高门却黯然无闻了。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名句,说的就是这个历史结局。

  四、北朝:走出低谷的历史出口

  钱穆、陈寅恪肯定了北朝少数族的振作之功。苏秉琦先生也有相关论述:“‘五胡’不是野蛮人,是牧人,他们带来的有战乱,还有北方民族的充满活力的气质与气魄”,“北方草原民族文化是极富生气和极其活跃的。它为中华民族注入新的活力与生命。”田余庆先生指出:“从宏观来看东晋南朝和十六国北朝全部历史运动的总体,其主流毕竟在北而不在南。”中古时代,是经由北朝而走出中古、走向隋唐盛世的;对魏晋南北朝这个政治低谷,北朝构成了它的“历史出口”。

  关于南北朝隋唐的历史大势,唐长孺先生有一个“南朝化”的论点,认为从经济和文化看,唐朝的若干变动,如大土地所有制及两税、折纳、和雇之法,文学、经学、书法、佛学,募兵制等等,都是“对东晋和南朝的衔接”;北朝带来的社会特殊性“必将随着这些特殊历史条件的消失而消失”,唐代的“南朝化”,就是北朝特性的消失过程。在持这一论点的学者眼中,北朝被看成一个偶然的历史曲折,其统一南朝只因为其武力强大,最终要回归于南朝所代表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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