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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史_岑仲勉【完结】(45)

  上引多唐人言论,闻见较近,似乎少可致疑,试平心静气察之则不然。《家传》云:“府兵之制,史册不甚详”,与李泌同时之刘秩、杜佑,在《通典》内并未替府兵立专节,可想安史乱前,材料已极端缺乏。且就实际上论,府兵废于开元十一而杜牧以为开元末,孙樵还盛称开元府兵如何如何,可为失笑。且据《家传》自言,唐盛时府兵约六十八万,而彼又谓隋文伐陈之师尽属府兵,则是空室以行,殊难置信。《家传》之“郡守以农隙教试阅”,陈氏已驳其非西魏当日真相,“农隙必不能限于每隔十五日之定期[28]”,可疑者断不止此,抑开元初朝端尚多明识之人,假府兵如此可恃,张说改制,何未闻交章论奏?甚至无一人出而阻止,偏于六七十年后,乃大夸其功烈,可信乎?不可信乎?

  为要解决此项疑问,非再度作深入分析不可。惟是事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其间不无若干变化,每朝史料复多寡弗齐,如概括论述,或无当于实际,故依各朝先后分言之。

  (一)北魏兵制

  陈氏谓府兵为鲜卑兵制[29],已无可疑,故北魏兵制,吾人所知虽有限,要不可不先观其究竟。据《魏书》一八淮阳王深(渊)言:“昔皇始(三九六—三九七)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又《北齐书》二三,正光末(—五二八)魏兰根说李崇曰:“缘遏(?)诸镇,控摄长远,昔时初置,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乖实,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宜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又《魏书》五八《杨椿传》称:“自太祖平中山(皇始二),多置军府,以相威摄,凡有八军,军备配兵五千,食禄主帅,军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军之兵,渐割南戍,一军兵才千余。”综此数条观之,“镇”是兵队之驻地,“府”是兵队之泉源,故镇之外有府户。所谓“军府”、“府户”,正府兵所自昉。

  漠北民族以游牧为生,其制总是兵、牧合一,有事则合而防御,无事则散而归家。又所习者骑,千里非遥,逮乎南迁,渐成土著,情势大异,故“以移防为重”,或则“渐割南戍”。固定于一处者乃末年流弊,谷氏断为“兵士土著[30]”,实非初制。谷氏又将“府户”同于“民”,且云:“镇领民户,田守兼重,在这种情形之下,兵农未尝分离,……军镇为兵民合一[31]”,镇兵是否业农,今姑不论,果府户同于民户,兰根又何须请府户悉免为民?《魏书》八七《刘侯仁传》又何以有“有司奏其操行、请免府籍、叙一小县”之建议?知“军镇为兵民合一”之不确也。唯谷谓府户“世执兵役,非中旨特许,不得请免府籍[32]”,申言之,即府兵为世兵制度,所见最的。

  复次,太和十九年(四九五),诏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以充宿卫,(《魏书》七下)显因迁洛而有此选充,是值得注意之一点。

  (二)西魏府兵(附东魏、北齐)

  《周书》一六称,大统十六年(五五〇)以前,除宇文泰、元欣外,任柱国大将军者六人,“各督二大将军,分掌禁旅,当爪牙御侮之寄。”《北史》六〇称,“每大将军督二开府,凡为二十四员,分团统领,是(为)二十四军,每一团仪同二人,自相督率,不编户贯。都十二大将军,十五日上则门栏陛戟,警昼巡夜,十五日下则教旗习战,无他赋役;每兵唯办弓刀一具,月简阅之,甲、槊、弓、弩,并资官给。”同时大统八年(五四二),“仿周典置六军,合为百府。”(《玉海》一三七引《后魏书》)九年,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十六年,籍民之有材力者为府兵。(同上《玉海》引)此即一般史家所谓府兵之始,其制度无疑是昉自北魏,可从北齐方面比较知之,《魏书》一〇六上云:“前自恒州已下十州,永安(五二八—五二九)已后,禁旅所出,户口之数,并不得知。”所言为东魏及北齐初之情形,惟其归入“府户”,不编户贯,故口数弗详;吴廷燮谓管兵之人,多收户口以为兵,西魏与东魏同[33],是也。又近世出土墓志,发见北齐许多兵府名号[34],如非东、西魏同承北魏,无缘两朝制度甚相类。由是知陈氏称宇文泰别采取一系统之汉族文化,以异于高氏之系统[35],不尽合于事实;两国相争最要莫如兵,然其制皆出自鲜卑,无特殊对立之处,十二将军即永兴五年之十二将,(《魏书》三)犹未脱鲜卑气味也[36]。

  《家传》又记府兵缘起云:“初置,府不满百,每府有郎将主之,而分属二十四军。每军以开府一人将焉,每二开府属一大将军,二大将军属一柱国大将军。……等六家主之,是为六柱国,共有众不满五万。……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郡守农隙教试阅,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旨蓄,六家共备,抚养训导,有如子弟,故能以寡克众。”此一段文字首须除去疑障者三处:(1)“六户”,《文献通考》一五一改作“六等之民”,陈氏从之,且据《魏书·食货志》献文帝为租输三等九品之制,谓西魏依此分民为九等,“六户”盖指九等户中自中下至上上凡六等之户而言[37]。余从其文义推之,六户既有“中等以上”,同时自有“中等以下”,换言之,“中等以上家”只“六户”之一部分。假依陈释,直须云“六等户以上”,何必构成“六户中等以上”之艰涩辞句?考《隋书》二四《食货志》:“寻而六镇扰乱,相率内徙,寓食于齐、晋之郊,齐神武因之以成大业;……是时六坊之众,从武帝而西者不能万人。”又“及文宣受禅,多所创革,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之百保鲜卑。”(六坊旧无成说,《通鉴》一五六胡注:“魏盖以宿卫士分为六坊”,犹是拟议之辞。滨口重国称,六镇反后,魏末禁军之组织,统之者为领军将军,下置左右卫将军各二员,每辖武卫将军各三员,共为六员,各掌一坊之羽林虎贲,是为六坊,说见《东洋学报》二四卷一号四九—五一页,亦举不出明确的书据。)寻绎隋志文义,六坊之众,显即六镇内徙之鲜卑,其中一部随魏孝武西入关,惟不如留东者多,《家传》之“六户”,同于《隋书》之“六坊”,宇文泰设六柱国,似用以适应六坊之分隶,仿周典云者汉文人为之缘饰而已,简言之,东西魏最初之兵源,均取六镇鲜卑为骨干,必限于中等以上家者犹诸北魏之取强宗子弟。三等九品乃输赋多寡之分级,与兵制完全无关。(2)“郡守农隙教试阅”之误,陈氏已辨之(见前文),所谓“唐人追述前事亦未可尽信[38]”也。柱国之下,更有大将军、开府、仪同等节级督率,何劳乎郡守?(3)“六家共备”之换言,即许多物资须由府兵本人自备(参下节),其代价为“无他赋役”,即北魏时之“偏得复除”。《通鉴》一六三误改为“六家供之”,须知六柱国皆奔随入关之人,焉能家家都有大宗财产以供如许之府兵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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