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清宫图绘的祥瑞图像、职贡图等沿袭自汉人皇权的视觉传统，特别是欧洲绘法于其中的作用而言，或可参照同样以写实风格著称的北宋宫廷绘画。毕嘉珍（Maggie Bickford）对宋徽宗朝祥瑞图的讨论，尤其对思考清宫的类似题材图绘很有帮助。她一方面比较过去祥瑞题材的表现方式，另一方面对照当时众多的祥瑞论述，认为宋徽宗朝祥瑞图“并不只是报导，亦非插图，更不是徽宗文字记录的图像对照，而是…… ［祥瑞］本身。……徽宗的图绘以最近、最新的方式精致地演绎古代展示祥瑞征候的传统。……如果画家的作用在于制作能够发挥功能的祥瑞图像，那么正确地描绘……对于达到预期的结果是很关键的”。[58]也就是说，徽宗朝祥瑞图像的写实风格并非为了以图绘证明祥瑞的真实存在，而是以当时所能掌握的最新图绘技术来正确地制作祥瑞本身。对毕嘉珍而言，清宫制作祥瑞图像时援引的是此历史悠久的祥瑞传统，因此清宫挪用欧洲绘法的目的，容或也未必是以看似写实的风格来证明祥瑞的真实存在，而是以其所能掌控的最新绘法来正确地制作祥瑞本身。[59]又或者，如果宋代以后的祥瑞文化有了新的变化，那么我们也必须分析清宫祥瑞图像的写实风格，在不同祥瑞文化下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平定准噶尔回部得胜图》等清宫战图中，欧洲绘法所造成的视觉真实效果之作用与意义，亦必须与过去的战争图像相参照，才能得到更深入的认识。如此或许也才能跳脱清宫纪实图像或“西方影响”的框架，这也是为什么本书追溯明清战争图像的发展，以期为清宫战图之所以在乾隆朝中期才出现提出解释，并进而理解战勋图像与满洲尚武文化的关系。
五 本书架构
明清的战争图像虽然仍处于政治史与绘画史的模糊地带，却不再受限于传统政史的记载与唐代故实的主题，对于双方交战场景的描绘也大幅增加，因此与历代战争相关图像有了显著的不同。明清虽然也可见皇权承继表彰功臣事迹的功臣图，例如朱元璋在南京建立功臣庙并绘功臣像、[60]清代的紫光阁功臣像，或是描绘开国事迹以图示子孙，如洪武元年（1368）“命画古孝行、及身所经历艰难、起身战伐之事为图示子孙”、[61]乾隆时期为了“传之奕世，以示我大清亿万子孙毋忘开创之艰难也”而重绘“开国实录”，[62]但是更多的明清战争图像在来源、数量和内容等方面都超越了过去。本书第一章显示，明清除了画史著录与正史文献外，士人的文集成为新兴的战图文献来源，不但记录了远比传统画史和正史为多的大量战争图绘，其所记载的相关图像更不限于唐代故实，[63]绝大部分是关于当代战役的画作，传世的战图作品则可见更多对于战况的描画。士人的文集如此，清代宫廷的战图文献也远较历代正史为多，从奏折档案到皇帝敕编的官方史书等，都有不少为纪念当时战争而制作的图像记录，铜版画战图系列更展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为什么明清士人的文集和清代文书记载了为数众多的战争图像？为何偏重当代战争的主题，并逐渐注重交战场景的描绘？如果战争图像长期位于绘画史与政治史的边缘，何以如此边缘的图绘类型，却在明清赫然有所发展和变化？究竟明清的政治与文化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使明清的战图得以突破历代画史与政史的框架？本书将论证明清士人文集中大量与官员战勋有关的图像记录，显示从传统皇权绘制战图的宫廷政史角度并无法解释明清战争图像的变化。相反的，唯有跨出固有政史的藩篱，才能够诠释明代到清初战争图像的发展、此时期的战图和个人勋迹图绘的密切关联，以及乾隆朝大量制作武勋图绘的意义。本书依照战勋图像与武勋表述的时间发展，分为明代、清代前期、乾隆朝回疆战争及其后三大部分。由于乾隆朝之后要到晚清才又出现大量战图，而19世纪以降绘制战图的脉络有所不同，且最近也有新的研究，[64]因而本书并不论及。
第一部分“战勋与宦迹：明代战勋图与个人勋迹图”，分析明代文集中关于当代战勋图绘的记录，经常以官员个人事迹为中心，尤其围绕特定官员的勋功，战争图像的内容因此也得以多元发展。明代宦迹图经常依照时间顺序，选取重要事迹描绘成图，有以册页或长卷不同经历者，也有仅绘个别事件者。这个现象与明代文集记录中为数众多的宦迹图之盛行有关，战争相关的图像属于明代官员视觉文化的一环，也因而蓬勃发展，甚至出现刻版成书的战勋图像。影响所及包括商业的绘图作坊，也针对晚明时人对倭寇的兴趣，以官员战勋图的形式作为商品贩卖。
第二部分“战勋与大清：清代前期战勋表述的文武取径”，分别讨论皇太极时期与康熙朝到乾隆初期宫廷，转换明代官员宦迹图与战勋图的不同方式。第二章先述及中国境外的朝鲜，亦因中国援助李朝抵抗丰臣秀吉的入侵，使得中朝官员的交流密切，也促发了朝鲜官员宦迹图与战勋图的制作。官员勋迹图在17世纪东亚的流行，应该也影响了当时崛起中的满洲。此章的焦点——清初皇太极（1592～1643）为其父努尔哈赤（1559～1626）制作的“太祖实录图”，可以说就是这股风潮下的产物，为汉人皇帝实录与士大夫宦迹图的结合。不过比起明代官员的宦迹图，“太祖实录图”在选择描绘的内容与战图表现上都很不寻常，它所描绘的满洲源流、努尔哈赤的神武形象、扩充八旗，以及满洲从削平诸部到对明作战的进程，表明它已经不只是努尔哈赤个人事迹的图册，而是皇太极对满洲开国英雄与开国史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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