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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自述_梅兰芳【完结】(11)

  第二部分:登上舞台培植牵牛花

  我从小就爱看花,到了二十二岁,我才开始自己动手培植。每年的秋天养的是菊花,冬天养梅桩盆景,春天养海棠、芍药和牡丹,夏天养的是牵牛花。差不离一年四季里面,我对于栽花播种的工作,倒是乐此不疲地老不闲着的。  我养过的各种花,最感兴趣的要算牵牛花了。因是这种花不单可供欣赏,而且对我还有莫大的益处。它的俗名叫“勤娘子”,顾名思义,就晓得这不是懒惰的人所能养的。第一个条件,是得起早。它是每一天清早就开花,午饭一过就慢慢地要萎谢了。所以起晚了,你是永远看不到花的。我从喜欢看花进入到亲自养花,也是在我的生活环境有了转变之后,才能如愿以偿的。  我从民国五年起,收入就渐渐增加了,我用两千几百两银子在芦草园典了一所房子,那比鞭子巷三条的旧居是要宽敞得多了。我那时的日常生活,大概是清早七点起来,放鸽子,喊嗓子,这都是一定的课程。上午拍昆曲,下午排新戏。要是白天有戏,接着就该上馆子了,晚上大家又来讨论有关我的业务上的事情。我这一整天的时间都抓得紧紧的,连一点空儿都没有。  那年的初夏,有一个清早,我去找齐如山先生商量一点事情。在他的院子里看见有几种牵牛花的颜色非常别致,别的花里是看不到的。一种是赭石色,一种是灰色,简直跟老鼠身上的颜色一样。其他红绿紫等色,也都有的。还有各种混合的颜色,满院子里五光十色,真是有趣,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有一次我正在花堆里细细欣赏,一下子就联想到我在舞台上头上戴的翠花,身上穿的行头,常要搭配颜色,向来也是一个相当繁杂而麻烦的课题。今天对着这么许多幅天然的图画,这里面有千变万化的色彩,不是现成摆着给我有一种选择的机会吗?它告诉了我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就鲜艳夺目,哪几种颜色配合起来是素雅大方,哪几种颜色是千万不宜配合的,硬配了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太不协调。我养牵牛花的初意,原是为了起早,有利于健康,想不到它对我在艺术上的审美观念也有这么多的好处,比在绸缎铺子里拿出五颜六色的零碎绸子来现比划要高明得多了。中国戏剧的服装道具,基本上是用复杂的彩色构成的。演员没有审美的观念,就会在“穿”“戴”上犯色彩不调合的毛病,因此也会影响剧中人物的性格,连带着就损害了舞台上的气氛。我借着养花和绘画来培养我这方面的常识,无形中确是有了收获。  我养过了两年的牵牛花,对于播种、施肥、移植、修剪、串种这些门道渐渐熟练了。经我改造成功的好种子,也一天天多起来,大约有三四十种。朋友看到后,都称赞我养的得法,手段高明。我自己也以为成绩不算坏了。等我东渡在日本表演的时候,留神他们的园艺家培植的牵牛花,好种比我们还要多。有一种叫“大轮狮子笑”,那颜色的鲜丽繁艳,的确好看。我从日本回来,又不满足自己过去养牵牛花的成绩了,再跟同好继续钻研了一二年,果然出现的好种更见丰富。有一种浅绀而带金红颜色的,是最为难得,我给它取了一个“彩鸾笑”的名称,跟日本有一种名贵的种子叫做“狻猊”的比较起来,怕也不相上下了。  每逢盛暑,我们这班养花同志,见面谈话,是三句离不开牵牛花,也可以看出我们对它爱好的情形了。我们除了互相观摩、交换新种以外,也常举行一种不公开的汇展,这纯粹是友谊性质的比赛,预先约定一个日子,在这些养花同志的家里轮流举行。我们还约上几位不养花的朋友,请他们来充当临时的评判员。大家送来的花,都是混合在一起随便乱摆的,他们也搞不清哪一盆花的主人是谁,倒有点像考试密封卷子,凭着文章定甲乙,用不着恭维、敷衍这一套把戏。有两次他们指出了几盆认为最优等的花,都是属于我的出品,我在旁面瞧着,真是高兴极了。  这许多位文艺界的前辈中,要数齐白石先生的年纪最大。每逢牵牛花盛开,他总要来欣赏几回的。他的胡子留得长长的,银须飘逸,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里边,更显得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我们看了都说这是天然一幅好图画,这是当年我的缀玉轩里的一种佳话。北京有一家南纸铺,叫“荣宝斋”,请他画信笺,他还画过一张在我那儿看见的牵牛花呢。

  第二部分:登上舞台学习绘画(1)

  1915年前后,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两次从上海回到北京,交游就渐渐地广了。朋友当中有几位是对鉴赏、收藏古物有兴趣的,我在业余的时候,常常和他们来往。看到他们收藏的古今书画、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从这些画里,我感觉到色彩的调和,布局的完美,对于戏剧艺术有息息相通的地方,因为中国戏剧在服装、道具、化装、表演上综合起来可以说是一幅活动的彩墨画。我很想从绘画中吸取一些对戏剧有帮助的养料,我对绘画越来越发生兴趣了。空闲时候,我就把家里存着的一些画稿、画谱寻出来(我祖父和父亲都能画几笔,所以有这些东西),不时地加以临摹。但我对用墨调色以及布局章法等,并没有获得门径,只是随笔涂抹而已。  有一天,罗瘿公先生到家里来,看见我正在书房里学画,就对我说:“你对于画画的兴趣这么高,何不请一位先生来指点指点?”我说:“请您给介绍一位吧!”后来,他就特地为我介绍了王梦白先生来教我画画。王梦白先生的画取法新罗山人,他笔下生动,机趣百出,最有天籁。他每星期一、三、五来教,我在学戏之外,又添了这一门业余功课。王先生的教法是当我的面画给我看,叫我注意他下笔的方法和如何使用腕力,画好了一张就拿圆钉按在墙上,让我对临,他再从旁指点。他认为:学画要留心揣摩别人作画,如何布局、下笔、用墨、调色,日子一长,对自己作画就会有帮助。王梦白先生讲的揣摩别人的布局、下笔、用墨、调色的道理,指的虽是绘画,但对戏曲演员来讲也很有启发。我们演员,既从自己的勤学苦练中来锻炼自己,又常常通过相互观摩,从别人的表演中,去观察、借鉴别人如何在舞台上刻画人物。  在随王梦白先生学画时期,前后我又认识了许多名画家,如陈师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蔼士、陈半丁、齐白石等。从与画家的交往中,我增加了不少绘画方面的知识。他们有时在我家里聚在一起,几个人合作画一张画,我在一边看,他们一边画一边商量,这种机会确实对我有益。1924年,我三十岁生日,我的这几位老师就合作了一张画,送给我作为纪念。这张画是在我家的书房里合画的。第一个下笔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画的一株枇杷,占去了相当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着画了蔷薇、樱桃,陈师曾先生画上了竹子、山石,梦白先生就在山石上画了一只八哥。最后,轮到了齐白石先生。这张画已基本完成,似乎没有什么添补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笔对着那只张开嘴的八哥,画了一只小蜜蜂。这只蜜蜂就成了八哥觅食攫捕的对象,看去特别能传神,大家都喝彩称赞。这只蜜蜂,真有画龙点睛之妙,它使这幅画更显得生气栩栩,画好之后,使这幅画的布局、意境都变化了。白石先生虽然只画上了一只小小的蜜蜂,却对我研究舞台画面的对称很有参考价值。  我学画佛兴趣最浓的时候,一天下午,我把家藏明代以画佛著名的丁南羽(云鹏)的一幅罗汉像作为参考。这张画上画着罗汉倚松坐在石上,刚画了一半,陈师曾、罗瘿公、姚茫父、金拱北……都来了。我说:“诸位来得正好,请来指点指点。”我凝神敛气地画完了这张佛像,几位老师都说我画佛有进步。金拱北说:“我要挑一个眼,这张画上的罗汉应该穿草鞋。”我说:“您挑得对,但是罗汉已经画成,无法修改了,那可怎么办?”金先生说:“我来替你补上草鞋。”他拿起笔来,在罗汉身后添了一根禅杖,一双草鞋挂在禅杖上,还补了一束经卷。大家都说补得好,金先生画完了还在画上写了几句跋语:  畹华画佛,忘却草鞋,余为补之,并添经杖,免得方外诸公饶舌。  许伯明那天也在我家,看我画完就拿走了,裱好后,还请大家题咏一番,师曾先生题曰:  挂却草鞋,游行自在,不听筝琶,但听松籁。朽者说偈,诸君莫怪。  茫父先生题了一首五言绝句:  芒鞋何处去,踏破只寻常。此心如此脚,本来两光光。  樊山老人的题跋最有意思,借这张罗汉讽刺了当时的议员。  齐白石先生常说他的画得力于徐青藤、石涛、吴昌硕,其实他也还是从生活中去广泛接触真人真境、鸟虫花草以及其他美术作品如雕塑等等,吸取了鲜明形象,尽归腕底,有这样丰富的知识和天才,所以他的作品,疏密繁简,无不合宜,章法奇妙,意在笔先。  我虽然早就认识白石先生,但跟他学画却在1920年的秋天。记得有一天我邀他到家里来闲谈,白石先生一见面就说:“听说你近来习画很用功,我看见你画的佛像,比以前进步了。”我说:“我是笨人,虽然有许多好老师,还是画不好。我喜欢您的草虫、游鱼、虾米就像活的一样,但比活的更美,今天要请您画给我看,我要学您下笔的方法,我来替您磨墨。”白石先生笑着说:“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就成了。”我说:“那现成,一会儿我的琴师来了,我准唱。”  这时候,白石先生坐在画案正面的座位上,我坐在他的对面,我手里磨墨,口里和他谈话。等到磨墨已浓,我找出一张旧纸,裁成几开册页,铺在他面前,他眼睛对着白纸沉思了一下梅兰芳所绘扇面,就从笔海内挑出两支画笔,在笔洗里轻轻一涮,蘸上墨,就开始画草虫。他的小虫画得那样细致生动,仿佛蠕蠕地要爬出纸外的样子。但是,他下笔准确的程度是惊人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他作画还有一点特殊的是惜墨如金,不肯浪费笔墨。那天画了半日,笔洗里的水,始终是清的。我记得另一次看他画一张重彩的花卉,大红大绿布满了纸上,但画完了,洗子的水还是不混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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