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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2青山遮不住_晓渠【完结】(6)

  仰恩没敢轻易接茬儿,他对四爷了解不多,生怕触了他的忌讳,而对方明显是对自己做了番调查,这种不公平的状况,让仰恩有些难为,好在他想起第二天的拍卖,连忙把话题牵扯过去:“四爷您爱好收藏,明日上海拍卖行有个拍卖,是陕西出土的一批土陶和甲骨,可有兴趣过去一看么?”

  “哦?”四爷扬眉看向他,“你对甲骨文也有兴趣么?”

  “不行不行,”仰恩连忙摆手,“只是家父在世的时候,偶尔也做些研究。”

  “是么?那真是巧,真是巧。”

  说完以后,他沉默半天不语,良久才语重心长地说:

  “你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明明是弄不懂我请你吃饭的原因,却能做到压着不问,这个年纪能这般沉着,不容易了。”

  “哪有四爷夸的那么好?”仰恩轻笑着说,“心里跟多少只猫抓一样,要不是因为初次见面,总要维持些颜面,恐怕早就耐不xing子,抓住您盘问了。”

  四爷笑而抚掌,似乎给仰恩逗的格外开心,停下来忽然说:“你让我想起浩生,我唯一的孩子。”

  “我们象么?”仰恩问。

  “长得不象,神态和小动作很象,仿佛是一个人。”四爷再呷了口花雕,“那晚我在盛家看见你,站在走廊靠窗的地方,依靠着柱子往楼下的大厅里看,那种姿态,那一刻脸上的神qíng,跟他如出一辙。”

  “是么?那倒是难得了,”仰恩说,“那这会儿我说话的模样跟他象么?”

  “扬下巴,微微调转的头,眼睛看人的角度,都象。”四爷说着,眼睛里竟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他不在了,所以我会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举止与他如此相似的人,便忍不住要再见见你。”

  那一晚,四爷并没有提浩生的故事,可仰恩隐隐觉得这背后必定有着不一般的故事,要怎么样深厚而绝望的思念,会让这个老人迫切地想要从自己身上榨取他亡子的影子?那一刻,仰恩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半生盼望着自己的出生,却最终给自己气死的年迈的父亲。有时候,一种qíng结,能将两人牢固地捆绑在一起,只为能在对方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某种漂流的qíng感,仰恩跟四爷就是这般,父子qíng结牵引着两人,靠近对方的世界。

  四爷迫不及待地约仰恩去参加拍卖,还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见仰恩吃了不少“凤尾烧卖”,想他必是喜欢,告诉他自己“海格路”那头的厨子做这个也是最拿手。仰恩想着要不要把崇学的推荐告诉他,又觉得不妥。四爷对自己是做了调查的,他知道多少还很是难说,这会儿把崇学牵扯进来,怕他是要多想。幸好这时候,四爷又问他:“可有年少时候的照片?拿来给我看看。”

  “平日少拍照,不过有几张,明日给您看。”

  “切莫忘记,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是否跟现在一个举止?”

  “差不多,”仰恩说,“有些变了不少,有些还跟小时候一样。”

  又吃了点甜汤,四爷见天色也晚了,便问他如何来的,仰恩回答家里的司机在外面等。

  “随身可有保全人员跟着?”

  仰恩摇了摇头,“不习惯。”

  “得小心,现在上海不太平。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离我家也不太远。”

  仰恩很想推辞,可又怕四爷觉得自己见外。于是只好答应了,一起走了出来,方文华已经离开,白俄保镖却还都在,刚行至门口,一眼就看见崇学的黑色卡迪拉克此刻也正停在灯光里,旁边也跟了辆保安车。

  “丁将军!好久不见。”四爷走上前,与他握手,“怎么不放心令弟,要亲自来接?”

  “他出门不带保镖,今日太晚,才会来接他。”崇学说道。

  “我本来想送他回去,看来是多此一举了。下次赏脸,也陪我这老头子吃个饭可好?”

  “四爷有雅兴,崇学定会奉陪。”

  寒喧了几句,方要离开,仰恩与四爷告辞,并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没想到惹得四爷放声大笑,在仰恩的肩膀上亲昵地拍了拍:“你这孩子!” 言语之间充溢着长辈的疼爱。

  车子驶过望平街口林立的报馆,此刻正是报馆上班时间,坐在车里仍能听见印刷房“刷刷”作响的节奏。

  “你刚才跟四爷说了什么?惹得他那般高兴?”

  “我呀?”仰恩说话间,眼睛里带着股捉弄的调皮,“我说,论辈份,我应该是你的小舅舅。”

  说完看着崇学难辨青白的脸色,兀自哈哈大笑起来。两排矮楼之间,露出狭长的一截夜空,因各个屋子均亮着灯光,因此夜空倒显得暗淡,只觉得那高高耸立的路灯,嵌在黝黑的天幕之下,倒象是硕大的星星了。崇学没说话,黑暗里,突然捉住了仰恩的手。

  仰恩先是没动,任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慢慢地向后靠去,碰上椅背的瞬间感到一股期待很久的释然。崇学的手掌触感粗糙,却温暖gān燥,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涌到那只被他轻握住的左手,而另外一只孤单单的右手依旧冰凉。车子在宁静夜色里穿梭而过,那悠长的瞬间,连空气也是静谧无声。就这样吧!仰恩的心底缠绕着细微的声音,这样也好,也好……

  崇学还是放弃了中央军官培训基地的职务,只借着地利之便,时常出没在丁啸华驻沪边的部队视察,时值局部抗战已经燃起星星之火,修养生息中的丁崇学似闲实不闲,手下各军军长更常出没他“愚园路”的住所,帘幕低垂之后的商讨,外人不得而知,内部人却都了然,他正全面为复出热身准备。与此同时,他与仰恩之间进入一段异常平和的时期,彼此心意了然在胸,却谁没去点破最后一层纸,来往暧昧频繁,结伴同游沪杭,是一段难得的亲近时光,淡泊欢愉中,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九十月间,天气热得让人头昏脑涨。玉书坐在崇学宽敞的客厅里,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猛力地扇着。报纸的头条是仰恩与四爷的合影,这是最近社会版和政治版最火爆的新闻,四爷胡孝全收肖仰恩做义子,并一反常态地,亲自在海格路高调宴请上海名流,办了举市轰动的仪式。“平社”的人也透露,四爷近期频频带肖仰恩出席社里各种场合,不管是谁私下里面见四爷,仰恩几乎都会在场,于是猜测纷纷传扬出来,都说四爷是打算把仰恩培养成未来“平社”的接班人。玉书扇着扇着,也注意到报纸上的照片,见崇学从楼上走下来,于是说道:“现在上海最风光的人莫过于仰恩了,若不加油,可不得给他比下去?”

  “他在上海过得好,你做朋友的不为他高兴,反倒要在我面前挑拨离间么?”

  “谁稀得挑拨你们啊?”玉书白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算一算,你偷偷喜欢他也这么多年,怕是连人家手都没拉过吧?为你亏!”

  崇学没搭理他,回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饮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你cao心,我跟仰恩都有分寸。”

  玉书却是一笑,

  “我就是怕你们呀,太有分寸!两个人都端着,得磨到什么时候?”

  这话崇学似乎有些同意,他回味样地摸索着杯子,半晌也没回应一句。玉书对他这一套似乎早已习惯,倒也没介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用我管拉倒,我可得用你管。”

  崇学抬眼看着他,眼光带着征询。

  “就是那伙流氓啊!”玉书美目充满抱怨,“本来想给他们点钱,求个太平,怎么知道他们得寸进尺,最近越发来得勤了。真是给脸不要脸,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不知道我夏玉书是谁啊!”

  崇学给他狐假虎威的模样逗得心里暗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那你当你是谁呢?”

  “呀!”玉书的声音立刻高了,“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夏玉书在北平的时候也是一呼百应!还不是跟你去了奉天才失了势啊?”

  “当初你要是不跟我离开,就得给人整死,还抱怨什么?这事儿你怎么不跟仰恩说?他在上海的势力比我qiáng。”

  “你们两个哪个都行,洋人不有句话么?叫什么?”玉书侧头想着,“对了,小蛋糕么!这事对你们两个就是小蛋糕。”

  崇学终于笑了出来,“你行啊,还通洋文了。”

  “废话,想当年我还跟仰恩学过……”玉书见崇学只在笑话他罢了,也不坚持,“找你不找他的原因,主要是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单独告诉你。”

  这话果然吸引了崇学的注意,玉书接着说:

  “前两天我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看见一个人,是你大哥,原尚文。”

  刚过晚饭的时间,天还没黑,法国公园散步的人渐渐多了。吕班路是租界区高级住所,因此为了确保治安,巡捕房似乎投入更多警力,仰恩放心从这里走回万宜坊的家中。路过一家叫“唐”的甜品店的时候,又忍不住驻足。他并不象玉书那么喜甜食,但店铺的小小门面装饰得充满异国风qíng,老板是个叫TOM的美国人,取中文谐音叫“唐”,娶了个会乐里的jiāo际花,食物的名称取得非常别致,才会吸引他的注意,象德国“黑森林”起名叫做“夜幕降临”,“提拉米苏”叫“醉卧今宵”,樱桃慕斯叫“红尘一笑”……他与崇学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路边高大蔽日的法国梧桐夏日撑起慷慨的yīn凉,秋日落叶满地更加美伦美焕。拣一个huáng昏,两个低声jiāo谈,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生活难得的清闲和惬意都在那短短一段散步当中享受个尽qíng。崇学见他在橱窗口留连,曾问过他,“你喜欢哪一样?”

  “吃就都不喜欢,观赏还是可以的。美食是种艺术。”

  “你跟尚文在国外的时候,就一样都没尝过?”崇学问得格外自然,象是喝水一样随便。那是他第一次提问仰恩跟尚文的关系,仰恩索xing直说:“试过不少,当时也挺喜欢的,只是久不尝那些味道,也不觉得馋,更不会想再试。可能以前觉得好吃的东西,如今再吃,又不以为然。”

  可每次走到这里,还是免不了要停驻看上一会儿,只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甜品似是那陈旧的记忆,翻上来想一想,发现自己再不复当年,曾经的那些林林总总,远去了,就再也走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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