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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7)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rǔ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bī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huáng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luǒ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qíng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gān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gān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qíng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huáng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jīng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chuáng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yīn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jīng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jījī”,“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jī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jiāo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gān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苏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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