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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_李碧华【完结】(8)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gān嘛?”关师父qiáng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qiáng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gān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pào,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ròu、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gān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pào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huáng耀目色相,空气中飘dàng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chūn。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gān人等,拜神讨赏,又浩dàng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chūn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huáng,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cha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yù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gān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qíng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huáng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糙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gān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yù拳起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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