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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_阿堵【完结】(32)

  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转移话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方思慎最后终于想起一个同样不该问,却能令他混乱的大脑清醒的问题:“爸爸,华教授说己巳变法的时候,您故意跌断了腿不参加游行,是真的么?”

  车速突然慢下来。方笃之把车停在路边,回头望着儿子:“是真的。”

  “为什么?”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小思,你懂什么叫裹胁?因为我不想被裹胁,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方笃之笑了一下,目光锋利:“己巳变法,你知道多少?不管你知道多少,树人先生的文章总读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小思,己巳变法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至今还是禁区。你懂什么叫禁区?不是不能碰不能说,而是碰了说了会有你预想不到承担不起的后果。”目光和声音同时软下来,“别让爸爸担心,听见了么?”

  在那样威严恳切的bī视下,方思慎点了下头。

  “华鼎松这人本事是有的,不过遭际大起大落,晚年郁郁不得志,牢骚重了些。小思,你还年轻,跟着他做学问就好,千万别染上那股遗老遗少刁钻酸腐之气,这是做人的格局问题。”

  方思慎想反驳,知道自己肯定驳不过父亲,索xing沉默。

  方笃之摸出一支烟,却不点着,夹在手里做样子。路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方思慎望着父亲,朦胧灯光里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萧索和疲惫。

  半晌,方笃之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一件事,对每个人来说,当有做的自由,也有不做的权利。我不去游行,因为我找不到去的理由。小思,你没有资格为这个指责爸爸。”

  停了停,似乎嗤笑一声:“当年我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他们收尸,为他们联系老家的亲人,帮他们处理后事。也有很多人跑了,没本事的躲回老家,十之八九从此一蹶不振,自毁前程。有本事的躲到国外,多数混得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当初吆喝得最凶的,如今谁不是口袋里装满花旗金,隔着滔滔大洋对这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方思慎呆坐着。师生中隐约流传的有关己巳变法的蛛丝马迹,被父亲几句话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方笃之把烟又放回口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小思,这些事太复杂,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就足够了。”

  第18章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校园本身,就是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大兴土木。方笃之荣膺院长之后,借校庆之机向中央要钱要地,在马路对面盖起一大片现代化建筑,把新兴学院和所有宿舍都迁出老校区,中间以天桥相连,一改过去bī仄局面,总体规模渐可与京师大学媲美。

  方笃之身为院长,也不过住在新校区宽敞些的公寓里,四室两厅,跟其他资深教授、高层管理人员一样。这房子方思慎大三时才盖好,总共住了不过几个月,所以说是回家,感觉却十分陌生。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整个客厅一览无余,除了中间的沙发和茶几,墙边一列书柜,再没有别的家具。

  望见靠窗大花盆里一人多高的灌木,不禁面露喜色,脚步自动迈过去,顺手摘了一颗枝头gān蔫的红色果子塞进嘴里。

  这棵面果树,还是当年方笃之回芒gān道替他办理户籍手续带回来的种子。因水土不服,好不容易才种活,剩了最顽qiáng的一棵,年年开花结果。搬家的时候,老楼没有电梯,又不放心工人粗手粗脚,父子俩合力一点点挪出门,再一级级台阶搬下楼,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方笃之静静靠门站立,凝视着年轻人隽秀柔和的侧影与欣悦怡然的表qíng,忽然抬起手擦眼睛。

  “爸,怎么任由它们gān成这样?”方思慎侧过头,看见父亲的样子,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爸爸……”

  “没什么。”方笃之稳住神qíng,“从前不都是你收拾它们,我哪里顾得上?”微微一笑,“今年果子结得尤其多,最后这批挂枝的最甜,可惜掉差不多了。”

  方思慎转身往厨房走,仿佛不忍心看见父亲的笑脸:“我把这些摘下来吧,泡水喝。”

  方笃之回手撑住门,闭上眼睛。

  这孩子,本质上如此彻底地继承了那个人的脾xing:天真、执拗、淡泊、善良,敏于进学,拙于世故。不肯妥协如秋岸顽石,体贴人意如暖晴丝絮。他这一回来,空旷冷清的房子立刻有了生气。

  方笃之跟进厨房:“我来煮饺子。”

  方思慎捧个海碗回客厅,预备摘gān面果,却忍不住连打几个大大的喷嚏。两耳轰鸣作响,脑袋一下子变重了。

  方笃之出现在厨房门口:“小思,你感冒了!”不再是询问口气。

  方思慎放下碗,揉着两边太阳xué,谁知越揉越疼,皮肤底下经脉血管突突直跳。长途旅行连日奔波,一晚上对答思虑,又冷热不均,所有劳顿抑郁、外寒内火,在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qíng况下,迅速集中爆发。

  “嗯,好像是有点感冒了。”不过瞬间工夫,已经头重脚轻,两腿发软。扶着墙转身:“我先去洗个澡。”

  “不行!”方笃之冲过来,“你忘了你感冒有多吓人,我看看发烧没有。”一手抓住儿子肩膀,一手去探他额头。

  方思慎猛然后退,差点撞到茶几上,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

  “没事……应该是下午在宿舍冲凉水闹的。”勉qiáng笑笑,“您忘了,我一年到头不生病,真感冒了,也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方笃之缓缓收回双手,不着痕迹退了半步,板起脸训斥:“这么大了还不懂照顾自己!大冬天为什么冲凉水?”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脏得实在难受。”

  之前没注意,这会儿灯光下近看,方笃之才发现儿子似乎又瘦了一圈。由于发热,灰暗的脸上两颊酡红,倒像两团燃烧的乌金。

  无奈地叹口气:“你非要洗,就赶紧去洗,我给你找退烧药。”

  方思慎硬撑着进了浴室,听见门外父亲的声音:“叫你在外边瞎折腾,回家就生病,特地回来折腾爸爸是不是?”故作恼怒中满腔嗔怪疼爱,说到后来简直惊喜jiāo加。埋藏在记忆角落里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脑海,方思慎只觉浑身乏力,握住花洒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凝聚起全身力气,用最快的速度洗完,在父亲来敲门之前,穿戴妥当走出去。自己的房间跟三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枕头被褥却散发出新洗之后的清香。

  方笃之坐到chuáng边,要喂儿子吃药。方思慎接过他手里的药片和水,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望着父亲:“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药片吃下去,又补充一句:“很早以前,我就已经长大了。”

  方笃之抬起头,额上现出几条皱纹,顿显老态。

  “我知道……爸爸知道,你长大了。”本想摸摸儿子的额头,最终只把冰袋递过去,“水和药就放在这儿,我给你定个闹钟,过四个小时再吃一次。”说完,起身往外走。

  “爸。”

  方笃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您包的饺子,我过两天再吃。”

  “没关系。饺子冻在冰箱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什么时候吃。”方笃之说着,轻轻带上房门。

  窗外的鞭pào声越来越遥远,方思慎确认好闹钟,扶了扶额上的冰袋,再也支撑不住,昏沉入睡。

  半夜,方思慎从睡梦中惊醒,梦中“滴滴”的警报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好半天才想起是闹钟。浑身酸痛,挣扎半天才摸到手机,把铃声关掉。又伸手去开chuáng头灯,来回摸索半天也没找着开关,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啪!”灯亮了。一个身影弯下腰,向他伸出双臂。

  方思慎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chuáng板就坐了起来。抓住伸过来的手,叫了一声:“爸爸!”本该声色俱厉,因为嗓子烧得冒烟,结果急促而沙哑,反倒像是惶恐中寻求安慰。

  方笃之反握住他的手,慢慢坐下,道:“连手心都烫成这样。”

  方思慎定定神,放松身体,用最严肃的语气说道:“爸,麻烦您把杯子递给我。”

  “啊,好。”方笃之松了手。杯子、药片、体温计、替换的冰袋,一样样递过来,再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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