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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_阿堵【完结】(33)

  “爸,几点了?”隐隐约约传来零星的鞭pào声。

  “三点多。你接着睡,该吃药了我叫你。”

  方笃之帮儿子关了灯,掖好被子,放轻脚步走出去。方思慎睁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得外边再没有动静,一点一点从chuáng上爬起来,靠着墙壁的支撑,极其缓慢地摸到门边,拨下门闩落了锁。

  他知道隔壁的人很可能听得见,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大意心软。毕竟,再不能以年少懵懂作为犯错误的借口。他有义务竭尽全力,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父子qíng义。

  接下来的几天,方笃之都在家里照顾生病的儿子。既不出门,也不让人上门。亲朋戚友同仁弟子来电话拜年,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小思回来了。”“小思病了。”“等小思好了,一定带他一起去。”

  方笃之想方设法给儿子增加营养,熬粥煲汤,快煮慢炖,弄得屋子里整天香喷喷的。方思慎从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偶尔还夸一夸父亲的手艺。

  方大教授心qíng愉快,闲来跟儿子聊天:“你推荐的那个国一高学生,我暗中关注了一下,确实是个好苗子。”

  方思慎愣了愣,才记起是梁若谷。他这时对梁若谷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却不愿把前因后果说给父亲听。一来只会显得自己笨拙迂腐,二来在方笃之教授眼里,只怕更加坐实了此子后起之秀的形象。于是淡淡道:“他在同龄人中确实不同一般,没有我推荐,也自然会引起关注。”

  “那倒是。”方笃之架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派闲适儒雅风范。

  “我们这个‘少年国学堂’,因为是第一次,要开风气之先,做出品牌效应,虽然学员不过是些高中生,来座谈的可都是名师鸿儒。传统艺术部分请动了白老来讲,差点磨破我的嘴皮子。”方教授微哂道,“那个梁若谷,两次课就叫白老记住了他,不简单。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白贻燕在位时任文化艺术委员会常务会长,是好几所大学国学及艺术院系的客座教授。退下来后还兼着书画家联合会会长的虚衔,教授职务都推辞了。方笃之能说动他为“少年国学堂”讲课,除了私人关系,更重要的,此举恰好投合老先生“国学从娃娃抓起”的主张。

  方思慎熟悉父亲的说话方式,也接触过许多圈内人物,却始终没学会用同样皮里阳秋的方式敷衍。靠在chuáng头一边喝水,一边随手翻书。间或看一眼父亲,表示自己在听。

  “今年拜年别家都无所谓,白老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方思慎抬头。

  “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拜望长辈乃是起码的礼仪。过两天好利索了,跟我一起去,啊?”

  方思慎想想,道:“一定要拜望长辈的话,我宁肯去看叔叔婶婶。”

  方笃之脸色立刻黑下来:“他做弟弟的不先来拜望兄长,你做侄子的何必去拜望叔叔!不去!”

  昔日文艺家联合会副会长,著名红色作家方继山,长子方笃之,如今乃国学巨擘,任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次子方敏之,年轻时曾是先锋诗人中的先锋人物,如今四十好几了,热血不减,老当益壮,堪称激进老愤青,意见新领袖。方继山创作上又红又专,为人却跟当年号称“新文化师表,旧道德楷模”的吴随意暗合,最重伦常规范,对两个儿子管教苛严。

  方会长仙去十余载,倘若地下有知:长子从芒gān道回京不久,兄弟俩便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老父亲一死,再无往来;没几年又冒出一个私生的长孙,长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发妻亲女;次子失了父兄管教,日益反动,几度差点进监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日大放厥词,无事生非,诲yín诲盗……恐怕要在棺材里再气死一回。

  方思慎对无缘谋面的爷爷颇有些耳闻,知道父亲在兄弟长幼问题上的固执来源何处。小声道:“婶婶不是特地打电话要来拜年么?您说我病了,还不让她来看。”

  当年方笃之要儿子认祖归宗,曾经打电话借白蕊之口告诉方敏之。方敏之在正阳门外同chūn楼设宴,一家人单请侄子吃饭认亲,让方思慎对特立独行的叔叔,美丽和蔼的婶婶印象极其深刻。

  方笃之哼一声:“白蕊最喜欢搞八面玲珑这套,你以为她真关心你呢?真关心怎不见平时去你学校看看?”

  方思慎不做声了。他相信父亲连两个堂妹的名字都不见得清楚,却埋怨婶婶不去学校看自己。

  方笃之瞧见儿子低眉合眼的模样,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轻叹道:“因为白老的推荐,范有常即将出任文化署特聘参事,这就算是入了仕途了,说不定今后连我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小思,必要的人际jiāo往,本是生活一部分。也不用你额外做什么,只是跟爸爸去走动走动,对将来有好处,啊?”

  方思慎沉默着。就在当父亲的几乎以为儿子已经被说动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爸爸,您知道我回家来是做什么?”

  “嗯?”方笃之一时没听明白。

  “我只是回来陪您过年。等出了初五,我就回学校去。手里好多活等着,已经耽误太久了。”

  方笃之听罢,忽然一笑:“小思说得对,是爸爸错了。你特意回来陪爸爸过年,这些煞风景的俗事都该见鬼去!”

  初六这天,方笃之还在厨房忙碌,方思慎在客厅里喊一声:“爸,我回学校去了。”

  方大教授手一哆嗦,差点碎了个盘子。冲到门口,看见儿子身上穿着新衣裳,手里拎个小塑料袋:“这gān面果我拿走了。”

  “好、好……那,再带点什么……饺子好不好?宿舍没法热吧,你现在不能吃凉的……”

  方思慎道:“宿舍里有锅。”

  方大教授手忙脚乱地装饺子,又瞥一眼儿子,道:“那几件也带到学校去穿吧,还得冷两个月呢。”

  “拿着麻烦,下次回来再换。”

  方笃之动作停滞:“小思,你是说……下次回来再换?”

  “嗯。”

  方大教授压抑住心头狂喜,佯装打量新衣裳:“长短是够了,怎么好像空dàngdàng的?小思,你要多吃点才行。”

  方思慎最近一年生活窘迫,本就比原来瘦。这些天生病在家,虽说顿顿好吃好喝,食yù却有限。再加上jīng神日夜紧张,对自己叫爸爸的那个人既要小心提防又要费心安慰,几乎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不但没长ròu,反而更瘦了。

  方笃之得寸进尺:“钱够不够花?爸爸明天就给你卡里打点伙食补贴。”

  “爸!”方思慎用力嚷一声。

  方大教授搓手:“呵……对不起,爸爸又忘了,你长大了……”

  方思慎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小葱大蒜浇水。然后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有一封陌生来信,点开一看,居然是梁若谷。恭谨有礼的拜年问候之下,列着几个向方老师请教的问题。

  方思慎稍加犹豫,还是静下心一一答复。末了,字斟句酌加上两行附言:“先贤曾有言曰:‘学术即心术。’此话不惟追究以何等心术做学术,更是考验学术之过程与目的如何磨炼心术。——有志于学者共勉。”

  自己看看,也觉得老气横秋,面目可憎,恐怕惹少年人生厌。然而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要含蓄,又要有分量,只得如此写法。

  算算日期,离新学期第一次选修课还有两周,郝奕师兄的授课提纲也发到了邮箱里。同时备两门课,还要琢磨新的毕业课题,方思慎顿时忙得心无旁骛。

  又过了几天,某个中午,正要去食堂打饭,手机响了,是个没见过的号码。

  “请问是方思慎吗?”声音有些怪异,好像故意捏着嗓子变了调似的。

  “是,请问你哪位?”

  “你犯的事儿兜不住了,准备拿封口费来吧。”

  方思慎虽然听说过所谓骚扰电话,真接到还是头一遭。抓着手机,先把有限的几个熟人中可能这么开玩笑的过了一遍,才试探着问道:“高师兄,你回来了?”

  “谁是你师兄!哈!哈哈……”那头传来一阵狂笑。

  果然不是高诚实。听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方思慎也不追问,耐心等待对方自报家门。

  那边笑够了,终于嘻嘻哈哈道:“对不起啊,方老师,我是洪鑫垚。”

  “洪鑫垚同学,你好。”

  “方老师,我又遭难了!只能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来救我!”语气夸张到虚伪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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