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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18)


“陛……陛下……”
“卿”结巴了,他觉着事qíng太荒唐,忍不住想劝谏劝谏。
“怎么?”皇帝虎着脸,就差没说“事若不偕,提头来见!”了。
吕相是破过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势比人qiáng,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这事得从长计议,别把皇帝惹急了。于是便窝窝囊囊地接下了这份“扯皮条”的活计。
应当说吕相还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上就钻了个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领到了皇帝跟前。想着功成身退,倒霉催的!又让皇帝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垂头丧气地杵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防备有人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看的。没有别人,就吕相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还边替皇帝着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个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里说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么一碰上故人就净扯些没用的?!
师兄问:怎么不来留阳找我?
师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时候舍了些银钱给一位朋友救急,盘缠不够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
就顺势入了伍,混碗饭吃。
后半句没说。师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gān净澄澈不染纤尘,未曾被岁月风尘砥砺,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蚀。
师兄心里一股莫名感伤。不单是为师弟那个依旧gān净的笑,还为他懵懂的意态——他为他千里赴边,一路上qíng丝缠卷,明知道两人之间顶多就是师兄弟的qíng分,还是不肯断念。从留阳到青州、再到雍州,进了吴县了,依照前几日的速度,星夜驰往,凌晨时分便能到阳和大营。然而忽然惴惴,踌躇踟蹰,不敢前往,于是在吴县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样没有睡意,睁眼闭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湿的背脊。明白自己这病入了膏肓,无药可医的,除非用些别样手段……
各种“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没,师兄于是默默然、脉脉然。
师弟见师兄默默,不在状态,就又没话找话:师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见不论君臣,论师兄弟,师弟这句关心不乏真qíng,也颇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师兄的心。
师兄想:不见也就罢了,见了面说不到两句就要走。旁的师兄弟见了面叙个温寒,道声辛苦,说畅快了顺道讨个好差事,面前这个算怎么回事?撒个娇都不会!
别扭得很了。
师兄别别扭扭问:等等!你要去哪!
师弟懵懵懂懂答:回营房看会儿书。杨大人拿了几本兵法给我,让我吃透了再给他说说想法。
师兄默默在心里记了杨参将一笔小黑账,绕到门边,不动声色地挡住出口,说,本想直接将你拔至禁军的……
皇帝的意思是,当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阳找我就好了,我将你安排进禁军里,禁军拱卫京师,毕竟比前线安全多了。现下入了伍,定了编,上前线是定了的。刀剑无眼,万一又个闪失可怎么好……
禁军是什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照皇帝这个口风,极有可能拔成殿前侍卫的一个小小头目,经过三五年历练,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卫统领,那可是日夜不离身畔的。
吃不着,落个饱看也好。
吕相在外头听得一阵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着吧,后边事儿多着呢!
若不是这场大捷,师弟还默默无闻地在军旅里呆着。不过,呆也呆不久。皇帝与萧一山时不时有书信往来,迟早有天知道师弟进了乱世里。按照师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条,迟早会变成各类传言在军旅里流转,迟早有天传言长出脚来,爬进师兄耳朵里。再不然凭借师弟手底下的硬扎手段,战功迟早能有,师兄的案头上跑不掉师弟的名字。什么时候露了眼,什么时候超拔上来,顺理成章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师弟居然到了杨镇手上。搁在别的将领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没有多余的话,碰上杨镇就不行,这人太耿直,他认定的将帅“种子”,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去!殿前侍卫,牛刀杀jī嘛,怎么能给你这么样làng费!
皇帝知道杨参将的狗脾气,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别想把人领走,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踌躇良久,师兄说:我在留阳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样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弟仍旧懵懂,不知道师兄为啥要在留阳等他,又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应个“好”。
师兄又问:对了,你说你在青州把钱舍给了一位朋友?
对于这个向来孑然一身的师弟居然有了个“朋友”,且甫相jiāo便慷慨解囊,师父准备的几百两银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余一点零碎铜板,弄得连上留阳的盘缠都没有。师兄心里还是膈应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细。
师弟倒也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师弟口中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路人名叫张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岁失怙,靠母亲一力支撑家计。张母是个看得远、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却舍得花钱供孩子上私塾。寒门小户生活艰辛自是不必说,读书的盘费太大,到了张晏然十六七的年岁,供不起了,托了一个远房姑表亲的门路,在浦沅县衙里挂了个“岁官”的零散邑役,领一份薄俸贴补家用。每年立chūn走乡过村“说chūn”,劝课农桑,让农人们早日松田犁地,莫待chūn日晚。立夏麦子灌浆了、稻米渐满了,还是走村串户“讲夏”,提醒农家注意虫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间地头要管好。立秋日头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乡村里来回转悠,让大家注意鸟雀天气,大半年的辛苦,别功亏一篑。立冬凉气聚集,提醒乡里乡亲收了的稻米要及时囤储,最好种一季杂菜,给土地积攒积攒肥力,来年庄稼好养。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闲,整日与农家缠在一处,桑蚕稻麦、耕作种养都能说得出几分道理。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读书人,书读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偏偏自以为是。他和谁都能说到一处,谁都不厌他。他做岁官管着的那几个小村落,人人都熟识他,孩儿们围着他和他讨糖吃,没糖就要他摘几片柳树叶子编个小小竹jī,编好了凑在嘴边“嚯叽嚯叽”一路chuī去,调子圆满,是乱世里少有的太平景色。
何敬真走到这处小小村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儿围着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缠闹,要他编个什么。男子对着七八个小jī仔似的闹腾的小屁孩儿也不乏耐xing,让他们从小到大、由矮到高依次排好,同时双手如飞,一会儿就编出一支支小小叶笛,一个个发下去,谁都有,皆大欢喜。孩子们散了,男子先迎上来开了口:“在下浦沅张晏然,阁下可是刚从远路来?”两边就这么聊上了,谈得投机,又见天色将晚,一方便邀另方到家中留宿。都没去想乱世当中对方是否心有不轨,是否心有所图,这么相邀是否合适。到了张家,张母也是尽心招待,吊在房檐上留着过年吃的腊ròu割下一大块,和着青蒜炒了,烙几张葱花饼,饼上再磕两个jī蛋,打一壶地瓜酒,熬一锅新米饭,煮几个自家种的老玉米,这顿饭就很丰盛了。在路人家里留了两天,何敬真预备上路了,想着要如何给对方留点儿银两,又不伤彼此qíng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好办法。也是恰好,浦沅县衙刚刚接到上头来的科考意旨,说是不看门户,单论本事的。张晏然那个远房姑表亲亲自上门来递消息。寒门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了,母子二人自然欢欣。欢欣过后便是发愁,才学有抱负有,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连浦沅都出不去,更别说山长水远的留阳了。何敬真倾囊相助,张晏然也不推辞。大恩不言谢,那是因为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的“谢”字太过容易,雪中送炭的恩qíng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谢”就能了结的。钱能用到点子上,成了器,将来有了能力,得了机缘,真金白银真刀真枪的报偿才实在。
第三日清晨,两人别过,一个去了雍州,一个上了留阳。何敬真不曾想到自己几百两银子赠出个“周初三杰”中的张晏然来。张晏然也不曾想到,自己几顿粗茶淡饭招待的,是日后的兵马大元帅何敬真。

第27章 师弟死活不开窍

人的缘分尤其难以说清,到了什么地方、碰上什么人、得了什么缘法,看似偶然,实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谓“萍踪làng影,聚散无定”,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的就是缘分的无常及有定。
当时师兄听了这段缘分,觉得不过就是路边偶然拾来的,不妨事,暗地里把酸心收回去,依旧与师弟脉脉。他说过几日便是“元夕”,岁除了,有点东西要给你。掏出来一看是对小青鱼,蓝田美玉雕琢而成,清透莹好,朴拙可爱。他又说一对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拿去玩吧。御用的东西不论大小都是顶尖的,从用料到刀工学问多着呢,随便一对小青鱼瞧着都不简单。青鱼上边还有汗沁,显见是师兄贴身戴了好长一段时日的。
师弟说这太贵重了,我拿着不合适,军旅说开拔就开拔的,幕天席地漂泊转徙,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师兄不说话,默默生着闷气,既为自己也为这不解风qíng的师弟。从留阳来阳和之前就想过到底要不要送,要送的话送些什么合适。直到进了阳和大营了才急出主意来,就送贴身带了多年的一对青鱼坠子,不张扬,可以贴身佩戴,冬暖夏凉兼能避毒,心意当中还能捎带着说不出口的qíng意,挺实惠。谁知人家竟不领qíng。早知道还不如不费这份心了!
送不出去的坠子就这么捂在师兄手掌心里,师兄落了空的心意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师弟有心接应又不好出手,想要出去师兄又堵在了门口,两边都尴尬,都不知该如何从这僵局里破出去。
末了,师弟硬着头皮说一句:师兄若是真想送,那就提前赏几块碎银做压岁钱吧,碎银子实在些,行军路上饿了渴了,路过市集了,都可以买点东西吃吃……吃完了也就完了,不怕弄丢……
听听,能兑出吃喝来的碎银子都比你这无价宝好。还说什么吃完就完了,不怕丢?!
这叫什么话?!
师兄一发气得胃口疼,气伤了,说出来的净是反话。他说也是的,还是碎银子好,行伍也是要穿衣吃饭的么,遇上好吃的用碎银子买来饱口福,总比揣着个能看不能吃的坠子qiáng。
师弟灿然一笑,满不好意思的笑法,算是默认了。全不知道师兄说的是绵里藏针的反话,有意戳一戳师弟,盼他“开窍”。谁知师弟竟是“实心”的,不长窍,随随便便就把这一针戳回了师兄心口上。
师兄毕竟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烂摊子接手多了,各式样的明枪暗箭不在话下,小小一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倒是吕相,从头到尾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边挠墙,又憋屈又上火,还不能开溜,守在外边受活罪,什么时候能了结还说不定,得看皇帝的心qíng和耐力。
谢天谢地!皇帝总算唤人进去了。唤的是掌府库的官,人家屁颠屁颠来了,以为皇帝要用啥大款项,或是要狠狠犒赏某位将官,谁知都不是,竟是让他准备一个小锦囊,里边塞几两散碎银子。掌府库的官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心打问一句,挨了皇帝好一通训斥,训过后乖了,快快找来锦囊,快快塞好碎银,呈给皇帝,倒退着出了主帐,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歹捉着个撒火气的,皇帝发散一通,舒畅多了,回过头来把锦囊递给师弟,说:压岁钱,拿去吧。
师弟高高兴兴接下来,说:多谢师兄!
完全是过年捞着一个大红包的高兴法,没有其他。师兄于是由脉脉到默默,再由默默到漠漠,恨得出血却又无可如何,只能淡淡。
时日匆匆,一转眼就是别离。皇帝摆了宴席,犒了三军,定了乾坤,这就该返程了。杨镇领着一队jīng兵送至三十里开外。没让师弟送,纯粹是眼不见心不烦。吕相还是知道一点的,知道皇帝心口不一,至少这个“眼不见心不烦”就不真实,明明心里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嘴巴上却不肯让步。君王一言九鼎,这下自己作死了,连多出来的那几眼都没瞧上。
回去的路上皇帝一言不发,面色不好,原来贴身戴着的那对青鱼坠子不见了。想是一样的“眼不见心不烦”,给打发到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去了。
何敬真这边呢,皇帝亲自擢了个营官,升的算快了,加上没过几天便是元夕(除夕),双重热闹,手底下的丘八们不肯放过,起哄要他请酒。恰好师兄封了个红包,虽然不多,买几缸淡酒还是够的。就托人买了来,扫岁(腊月二十六)那天请一营的新兵蛋子喝,敞开了喝,务必喝痛快了,不醉不归。还请了杨参将和几个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将官,谁知这些家伙憋着坏,窜通好了上来就灌他酒,轮流过来敬,什么由头都找,说升官的该喝的、说联络感qíng该喝的、说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携兄弟的,一大碗一大碗的灌,还有惯常黏着他的一班牛皮糖们,打定了主意要趁长官醉死好好揩两把油的,更是敬的殷勤,一人劝酒一人执壶,反正自打何敬真坐下,酒就没断过。乡村野酿劲头足,没一会儿就烧上头来,新官上任首先醉死,那是军营的惯例,谁也别想逃掉。何敬真酒品极好,醉了就睡,安安静静。不像某些人,醉相实在难看,有醉了胡乱打拳的,醉了嘴里不gān不净还动手动脚的,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吐得一塌糊涂的,酒国百态其实也是人品百态,酒品好的总能让人对其人品产生几分好的联想。杨镇是成心要试试何敬真的酒品,这小子不算特别能喝,但也不扫他人的兴,几轮酒敬下来,基本都能守住礼数,即便不是一口闷,最后也必定不留残酒。醉了离席还会事先告罪,道声“少陪”,要大家吃好喝好。哪怕醉得眼前一片黑花,脚底下步伐也相当稳。杨参将心里又给未来的将帅种子记了一笔:酒品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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