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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4)


ròuròu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糙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ròuròu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
还不是一般的蛊。是噬心蛊。
蛊中的集大成者。以执念入蛊,蛊成之后牢不可破坚不可摧,除非下蛊者自愿将蛊引回己身,否则中蛊者会在一场场美梦中被蛊虫噬尽心肺,三月而亡。
昆仑问如何才能找到下蛊人。
当家人避而不答,bī紧了,良久才说:“这一回解了,还有下一回呢?躲得过么?
昆仑开始还不明白。几天后,一伙人寻上门来时,前因后果一对,之前种种都有了jiāo代。
这伙人通过寨中长老带话。
寥寥数语。昆仑却从话里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记。不达目的誓不罢手的惦记。
是冲他来的,ròuròu不过是块“饵”。
半年前那场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恶战也有了对证。
当时他还以为真是夜路走多了,与兵痞山匪甚至正经八百的军旅狭路相逢。jiāo了手才觉出蹊跷:这伙人不是一般的劫匪。不是山匪,山匪遇上几十条船的阵仗,不会几十条人就敢贸然出手,山匪也没这么整肃。不是兵痞,兵痞抢得心满意足后一声唿哨撤得一gān二净,并不恋战;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军旅,军旅遇上贩私货的,一般把领头的杀了抵数也就算了,不会全部灭口。这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生来就为杀人的某种shòu类,使一种长相奇特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斜劈或突刺都灵巧至极,刀刀不走空。
昆仑雇来押船的是苗人里专吃这碗饭的“标民”,个个悍不畏死、手段硬扎,可在这伙人面前就跟卸了防似的,一刀封喉,瞬间倒伏一片。没有兵刃jiāo锋的动静,没有惨叫,没有人落水后拍出的声响,甚至连岸边的鸟都没惊飞,船上就只剩昆仑一个活口了。原来散在几十艘船上灭口的“shòu”们这时收拢过来。十面埋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shòu”们突然“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隐身,在找时机一刀毙命,给剩到最后的活口一个好死。谁知竟不能如愿。这活口看起来最省事,杀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
要命的时刻,昆仑隐在血脉中近乎魔xing的直觉、苗民对生死的超脱,少时习得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他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chūn来秋往风霜雨雪,多数时候得自己应付。因此,他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都有份“求甚解”的狂热。这狂热其实是种自保的本能。少时习得的多数东西在当时看来一无用处,比如汉话汉字、比如识毒辨药、再比如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
shòu们让昆仑引出了杀xing。之前的屠杀只是例行公事,没有势均力敌,杀都杀不开胃口提不起兴致。剩到最后的这位不同,明显有根底,一招一式都与某个门派有牵连,但别妄想顺藤摸瓜,用那个门派的招式对付他。他卦变得太快,你的刀稳准狠地劈过去,明明在劫难逃,他偏不逃,直直迎上,在你刀刃卷起的杀气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猛然一矮,一头狠狠撞上你肚腹。一记漂亮的冷不防。他要鱼死网破,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专做杀人用途的“shòu”也不行。他赤手空拳,陪它们几十条shòu几十把刀过招,皮ròu翻卷,血流得吓人,却都是皮外伤,致不了死。“shòu”们有一瞬蜕成了人,有了人的恐惧——这是个杀不死的人!撑着他的不是功夫底子,不是近乎魔xing的直觉,不是对生死的超脱,而是一种“活出去”的执念。他已经把“活出去”画成一张大饼许给某人,如果需要把这群“shòu”全灭了才能兑现,他也会不遗余力,将自己置诸死地去谋一条生路。
悄无声息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人和“shòu”都筋疲力竭。无人掌舵的船顺风顺水一路漂流,过不多久就要到酉阳城了。到了那儿,恰好天蒙蒙亮,什么动静都瞒不住,你死我活的两方正好被围城的丘八们一锅端了。久战疲惫,一个人加几十条“shòu”几十把刀,遭遇几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谁也别想落着好。领头的“shòu”识时务,一挥手,一帮“shòu”下饺子一样闷声不响地撤到水里,把昆仑留在装满桐油生漆烟土粮食的快船上,留给丘八们收拾。对载了满舱好货、船上的人基本死绝,独活的这个全身挂彩,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丘八们乐得捡便宜。
昆仑站在船头,看天光从水天相接处爬上来,没有多余时间让他理头绪排关系。他得走。马上。
这帮“shòu”还会咬上来,以后等着他的是甩不脱的无数追杀。这些东西和他无冤无仇,隐在身后驱驰它们的那班人也和他素无过节。置他于死地是种无可奈何。多年来,他们对他的存在隐而不发,容他苟活,不过是因为他还未挡道,或者还未有人搬他出来挡道。现在,他被人搬出来挡了道了,那就得死。死了才能安江山稳社稷成全一大帮人。
如此,这半年光yīn的下落还在昆仑身上几处致命的大伤愈合后的疤痕上。无数次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无数次劫后余生、死里求活,好不容易活出一条命回来践约,现在好了,心思动到他养的一团小ròu身上。蛊一定还新鲜,掐着他到家的时间下的,以“饵”的死活做注,赌他会入他们的伙。
昆仑是他们处心积虑埋了二十五年的一招棋,押上无数人身家xing命的一个大注,不容闪失,不能回头。
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只是说不得。显赫说不得。禁忌也说不得。
半年逃亡,千里风尘,昆仑也渐渐理出头绪来。这是两拨人。一拨想他死,一拨保他活。两拨人都来自神山。
神山不是山。它与汉土“蓬莱”、“方丈”、“瀛洲”相类,又没那么简单,是融合了巫、蛊、傩、神,大大超脱于现世的一股权势,数千年前便在西南盘踞,气候早成,根深叶茂。西南阔地千里,无人不信神山,无人不信巫神。逢到大讼小决,定夺不下的,争讼双方便在巫神庙内歃血赌咒。神前赌咒是有后果的,一个不好便会祸及子孙,甚至迁延来世。以此,西南诸民轻易不敢闹到神前。神山与巫神被西南诸民顶礼膜拜,心甘qíng愿以百万ròu身供养,养得离尘出世,凡人不能企及。

第5章 神山

如今,离尘出世的神山上也上演争权夺势尔虞我诈,一班大小巫斗起来一点不比坠在红尘堆里的汉人差,构陷、诡诈、明争暗斗手法娴熟。这么斗,为的是千二百年来一直空悬的“巫神”之位。千二百年来,执掌神山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离“巫神”只有一步之遥,可终其一生修为都无法突破那层窗户纸糊的“顶”。巫仙只能算是巫神的残次品,残在了心念上,太想念太渴切,往往生出魔障,心内蒙尘,神不成神,只好羁留尘世做“仙”。
自从一年前巫仙白泽放出话来,说是十年内巫神必将归位,话里话外又对这千年一遇的巫神有所影she,那些原本死了的、或是半死不活的贼心都活泛了。两拨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影she与昆仑一一对号——还有谁有这流银一样的发?还有谁瞳色湛蓝肤色雪白?还有谁能有那个本事躲掉一连半年不停歇的围堵追杀?
这是个流落在外的变数,变数不除,一方苦心栽培的“巫神”就不能顺利归位,不能顺利归位,这千里瘴疠之地、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的承平稳定还有指望么?
另一方不同,常年被排除在权势圈子之外,想重握权柄只有另起炉灶拥戴新主,功成之后大有好处。
万幸这“巫神坯子”还未“飞升”,身上还有个弱点。
想他死和保他活的两拨人在神山上一次次暗地里“火拼”,一次次放出各路牛鬼蛇神出山探路,原本早该探查清楚的东西,因为双方一次次相互使绊子下套子,近在咫尺的“弱点”差点就这么错过去。
最终还是保他活的那拨人脚程快,先一步找到“弱点”,先一步下了最yīn毒难解的蛊,先一步制住局面,扣准七寸,一击即中。那时这班大小巫还没见识过昆仑的狠厉,不知道这“巫神坯子”其实时时向往“玉石俱焚”,以为只要拿住他心头ròu,便能要挟他一世。还不知道他狠起来可以把心头ròu剖出来放一边,把动了他心头ròu的人一一咬死,再抱着心头ròu去死。
那时,被拿住了心头ròu的昆仑通过寨中长老把话传回去,让他们领头的出来谈。谈了一刻钟,那领头的留下一丸药,说是蛊只能暂时压制,每季须服一丸他们特调的药才能安抚体内蛊虫,若是时至不服,中蛊人必定受尽蛊虫生噬心肺之苦,缓缓而死,死得又痛又惨。
机关算尽,就为算计一个昆仑,能不让他们如愿么?
昆仑说“好”。让他喂了丸药,看看药效如何再上路不迟。
药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ròuròu醒过来,两人早已错过大团圆。久等不来的重逢在ròuròu那里更多的是惊吓,是大梦初醒后的恐慌,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惶惑。他搂紧昆仑不肯撒手。于是昆仑抱着他上路,直到来凤山下。来凤山是神山的入口,凡人止步。大巫小巫在此换去尘世衣装,一律白袍,披发跣足攀上山顶,没有例外。
昆仑亦一袭白袍,赤脚攀完一万八千层石阶,五百侍巫在侧,声势浩大的一股人海簇拥着他往上、往前。攀了一半,昆仑站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哭得脱了形的ròuròu。他一停,人海便一阵起伏,甚至有点剑拔弩张,都怕山脚下那团小ròu把这千年一遇的巫神坯子哭回尘世去。然而昆仑只是深深一眼,之后背转身,隐在层层人海中,一样式的白袍汹涌而过,再无消息。
昆仑走后,ròuròu身上所剩无几的膘十几天就掉gān净,瘦骨棱棱一条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老姆姆偷偷哭,偷偷托寨中长老给神山送信,眼巴巴等着,希图昆仑来个一趟两趟,好歹把ròuròu喂出点模样来再回去。不然顶顶可疼的一个小人儿,这么瘦下去,要命了么!
信不知送了没有,有没有送到,反正昆仑一直没回来,ròuròu也无可救药地瘦下去,抽条拔个同步进行,逐渐有了一副少年纤长的模样。他小小年纪便历经死别与生离。逝者代远年湮,毕竟淡去。生离却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拔除。拔除后,没了可依仗的、可仰赖的、可托庇的,孩子便迅速长大了。

何敬真少年惨绿的年月,始终存有一份指望,或可称为“妄念”。他一直认为昆仑是可以“赎回”的。缺钱攒钱,缺势造势,缺手段攒手段,一番积攒,到了临界,就可以和那班白袍人以物易人,兑出一个活生生的昆仑。这份指望是安抚也是告慰,支撑着他孤零零活下去,并往最终的大团圆那儿顽qiáng活去。
昆仑刚走那年,每季神山都会来几个白袍人,留下一丸压制蛊虫的药、够他富足存活的金银米粮,却没有只字片语。那时少不更事,他还会紧紧追随,追一路问一路,反反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们把昆仑带去哪了?他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白袍们死了似的,任凭他如何撒泼哀求,如何吊在他们身上涕泗横流,就只专心专意赶他们的路。他们不走,飘。神山最低等的侍巫全都会飘,飘起来奇快,一个孩子的脚程死活撵不上。
转过一年,白袍们又来了,来了数量颇壮观的一群,将他挟裹而去,好一番跋涉,半个月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而后有条不紊地将几十车东西一一往下卸,填塞进事先安排好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是将他今后十几年的衣食住行全打点进去了。卸完集体开拔,只留下一名白袍善后。具体过程究竟如何,隔得久了,何敬真记的并不分明。只记得当时年岁尚幼的他被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豪阔惊呆了,一言发不得,从此再不敢动神山送来的钱物分毫——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吐不出来,昆仑可怎么办呢?
现在看来可笑,当时的何敬真被这念头禁住,直到离开南疆去乱世里闯dàng,都在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起码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神山送的东西堆得山宽海阔他也任由它们蒙尘生灰。
后来才知道,那几十车东西里边有一大半是送给萧一山的。是何敬真拜在他门下一切用度报酬的一小部分。
萧一山名气太大,乱世里顶着那么大一团名气,走到哪都不安生。何况还有无数人不遗余力地往他烈火一样的名声上浇油。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中就有两位专爱“捧”他,一位说他“泰斗其文,赤子其人”,一位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几乎和圣人比肩,够ròu麻了吧,还嫌不足,还要效法古人“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为这个正往太平路口上迈的乱世养一批读书种子“以待将来”。这位“泰斗其文,赤字其人”的“泰斗”“赤子”了一回,把自己发配到千里瘴疠的西南,准备在那儿死透了再叫儿辈扶灵回乡落叶归根。老头狠倔死犟,谁的qíng都不领,谁的脸都不给,但学问真好,立世为人都不愧为“百世师”。昆仑能一路打通关节把何敬真托到他门下,其实并不奇怪,神山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儿只是冰山一角。要按老头自己说,一个徒弟都不带才好呢!好学问好文章最好别沾染上乱世中的人事物。可闹到最后,他还是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来自江南薛家,一个出自陇西周家,俱是高门巨族,何敬真是最后一个,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谁知道呢。显露在外的名声再如雷贯耳,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事。古旧得隐姓埋名的权势才可怕,露个边角就是威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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