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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9)


只可惜何师弟处在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见了吃的没有别的想头,能下嘴就行,食盒里头的菜吃个净盘大碗,小抄永远顾不上瞧,白费了薛师兄那份“chūn/色满园”的心。
吃上弄不出什么名堂来,薛师兄又把心思动到了别的上头。
老头偶尔“聊发少年狂”,碰上好天候要纠集一众徒弟外出踏青寻chūn、或是登高访秋,往常到了这个时候,薛师兄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躲不过去就装死的,现在不了,积极撺掇老头多出去走几趟。老头没多想,就是觉着师父徒弟老凑不齐也不是个事儿,多聚聚还能联络联络qíng感,别闹生分。
定下日期,薛师兄屁颠屁颠的张罗去了。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绝无二话。连身边伺候的小僮都侧目了,嘴上不敢说,单拿个“无事献殷勤,非jian即盗”的眼光瞄他,他也浑不觉,该gān啥gān啥,gān啥都轻飘飘的,走路还哼小调。
到了出游那天,从不早起的薛师兄成了只早起的“鸟儿”,五更天就挨个儿敲门叫起。及至出门,预先备下的东西塞了几大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家都搬来了呢!
一群人浩浩dàngdàng开往十里外的jī公山,选一处好景驻下,安营扎寨后四散活动。老头到处走走看看,兴致上来挥毫泼墨写几首七绝。周师兄静坐品茗。薛师兄连箭靶子都搬来了,起哄要师弟露两手瞧瞧,师弟向来拿这猴一样的师兄没办法,不得已掌弓she箭,薛师兄在一旁不住的拍巴掌,直着嗓子喊“好”,喊了一会儿又过来递个手巾子,搭把手替师弟擦擦汗,或是递杯不热不凉的茶,一张脸始终热着,只拣何敬真一人贴。老头瞧不出,周师兄瞧出来了也只砸个眼神过去。薛师兄让眼神砸得一懵,心有点发虚:有那么明显么?……不至于的吧……,胆气毕竟没那么壮实了,灰溜溜蹵到一边,拿喝茶做幌子,一眼一眼往何师弟漂亮的侧影上溜。
可惜寻chūn访秋一年也没几趟,多数时候师父徒弟各自行事,昼伏夜出的依旧昼伏夜出,薛师兄只能gān瞪眼,正当他抓耳挠腮钻天拱地的想着该如何朝师弟“伸手”的时候,出了件大事,所有人措不及防,步调乱了就顾不上那颗刚发芽的贼心了。

第13章 老/流/氓

显仁八年乙丑,高祖周荣崩。
沈舟不眠不休跑了四个昼夜,跑死了三匹马,到chūn水糙堂来接周行逢。撑着三分之一天下的那根顶梁柱塌了,必得有个继替者顶上去。周行逢是周荣结的唯一一颗果,继大统顺理成章。匆匆跪拜谢师恩后,便是千里奔突,往后是水是火,是风是雨,是血是泪,丧父之痛家国重担,数不清的苦处都只能自己咽了。
朝堂异变,薛家也着急忙慌地把薛凤九往回召。二世祖散淡惯了,加上发了芽的贼心思拱得他日夜不安,不qíng愿走,赖了几日,薛家也派了人上门来押回家去。两人一走,chūn水糙堂顿时荒凉了不少,老头感伤之下,给三个徒儿各写了一幅字,盼他们好自为之。
给周行逢的是“心正修仁”。
给薛凤九的是“顺其自然”。
给何敬真的是“行简守真”。
寥寥四字,微言大义,语重心长。
周行逢心术是正,可“最是无qíng帝王家”,仁心真qíng的稀缺最终会导向待人“不仁”,所谓“jiāo之以厚,待之以薄”,好比钓鱼,鱼儿上钩之前狠下本钱,猛砸饵料,上了钩以后反正是砧板上的ròu了,怎么折腾就不管了。qíng感上的事,人人都不是傻子,你明面里那一套和暗地里那一套终有一天会有个jiāo叉,彼此一对账就不堪了。所以,望他修出些仁心来,为这乱世做个了结。毕竟枭雄常有,明主难寻,天下若能得个心正德厚的明主,今后一二百年的承平安定是可以指望的,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二世祖是个天生好命的。薛氏一族的现任掌舵人是个少有的人jīng,自周荣龙潜之时就一直襄随左右,败乱退守亦能不离不弃,别的世家大族还在左摇右摆上蹿下跳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牢牢绑在周家这条船上。站对了边的总是比较讨便宜,只要薛家别玩出圈去,封个闲散爵位是跑不掉的。周家稳坐这江山一天,都少不了他们一口汤喝。所以顺其自然最要紧,你生xing不就好招猫递狗四处闲晃么,顺着本xing就对了,没本事就是最大的本事。
何敬真的字是老头取的,就叫“行简”。他xing子里头那股“真”与生俱来、世所罕有,可惜今人不好这口,太过真xingqíng反而容易受伤。只盼这关门弟子能看淡些,行动简略些,遇到错处别净把根由往自己身上揽,闲言碎语少经心,好好守住那份“真”。为人一世颇不容易,守一世“真心”更是难上加难,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qiáng!
两幅字着人给俩师兄送去了,剩下这幅嘱咐何敬真挂在居室当中——都自个儿慢慢品咂去吧!
庚子月过去,辛丑月到来,微风细雨加上寒冷,老头心思重了,有时授课,讲着讲着就停下叹气。徒儿见师父心绪低沉,就学着做了几手菜,陪师父喝两杯。最拿得出手的是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吃得老头频频点头,二两酒下去,老头话多起来:“你周师兄不易啊!三分天下居其一,他老子给他留下的江山是根jī肋——外有二qiáng环伺,内有一班不省油的臣子,各个算盘打得噼啪响,贪墨也就罢了,还兼着qiáng并土地,离心离德,都想扯旗出去另立山头,这可怎么得了哇!可托付的人不多,也就只有沈舟、梁衍邦这几个,还都是武将,人手太少又是初出茅庐,斗得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么?想想都替他愁得慌……”
“替他愁得慌”的周师兄登了大宝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作为,整日和薛凤九“泥”在一处,斗jī走狗玩个不亦乐乎,权柄旁落在了宰相赵梓言手上。赵相默默吃他的ròu,也顺带给别人留点汤。原本只是观望,只是细恶不绝地“细水长流”着的封疆大吏们这下胆肥了,加快出手,捞钱占地,bī得百姓没了活路,索xing反上山去做了山匪,兵夺匪抢,光景一天乱似一天。消息传来,老头更愁了。愁得连徒弟十五“志学礼”都差点忘了。过了大半天才猛然间想起,匆匆忙忙寻回在渊口练心法的徒弟,备齐了礼数,替他把散下的发扎成一束,这就“及屏”了。及了屏的徒弟不再是“小子”了,得以字呼之为“行简”。
老头的愁绪持续了整一年,一年后的某天,他收到了一封火漆封筒的“筒书”(意味着密级最高,泄密者当诛九族),是周师兄亲笔,向他打问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是否堪用。老头一见“吕维正”这仨字登时两眼放光,仰天大笑一番连连呼“妙”,手舞足蹈地回了一封书,上边只有三个字:堪大用!!
信使走后他还停不下来,绕着讲坛一圈圈打转:“妙!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巧!行简,你周师兄青出于蓝啦!!”
行简当时心事重重,没顾得上周师兄是蓝是绿。他想:神山明天该来人了,若是不来,我就径直上神山,好歹要见昆仑一面!
行装都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白袍们就呼啸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为一年的丸药,而后làngcháo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简在想:还有一年,一年后我该能拉动最沉的那张弓了,钱也攒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盘算他的,老头说老头的。回过神来仔细一听,他说的是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师兄挖来的一坨墙角,又或者是别人当垃圾扔了,周师兄捡回来当宝贝囤着,预备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实,在被周师兄当墙角挖走之前,吕维正已经被老东家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墙角,因而挖过来的这坨东西很模糊,说不清是充了墙角的垃圾,还是充了垃圾的墙角。不论如何,这人满脑子的好学问和一肚子的坏下水并行不悖、毫无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躯壳内,这点确凿无疑。
别看老头蜗居在chūn水糙堂内,对乱世的动静可是有大把握的,说起当中的人物来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吕维正,字中天,山西吕城人氏,癸亥年生人,林下之猪,五行属水,今年三十有九。闯dàng乱世二十余年,当中充满各种巧合、模糊、yù说还休。应当说,乱世不是他非要闯dàng的,是稀里糊涂“叭叽”一脚踩进去的——十八岁那年到市集上买猪苗子,被后来成了忠皇帝的刘建忠连人带猪一同掳了去,猪杀杀吃了,人留下,问了三句话:“会写字不?”。点头。“会算数不?”。点头。“会认路不?”点头。这就收编了。谁会想到刘建忠能从一个叫官军追得满山头蹿的山匪头子,打成三分天下居其一的当世枭雄?开了国封了相,吕维正就从幕后站到了台前,从糙台班子的狗头军师摇身一变成为总领一国政务的相爷。这当中的弯弯道道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按说拜了相位的吕维正小日子该过得挺滋润了吧?不,他过得糟心极了。糟就糟在了他那张嘴上。那张鸟嘴无可救药地“贱”。之前打江山呢,什么鸟气都能憋回肚子里去,现在人家都做了皇帝了,他还这么不给面子,一语不合就大呼小叫,吐沫星子成串往脸上招呼,刘建忠心里慢慢就不是滋味了。哦,你能耐!你行!你怎么不cao刀子砍人去?!光躲在后头动动嘴皮子就完啦?!
就这么的,吕相日忙夜忙也没挽回皇帝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有心人瞅准时机你一句我一句jī一嘴鸭一嘴地毁他,有的甚至连他长相的茬都找。说什么吕中天尖嘴猴腮,颧骨高过天,一看就不像好鸟!说什么吕中天贪杯不算,还好色,前边过来个长相稍过得去的,不论男女,他一双豆子眼黏在人家身上就下不来了!
话里头注了水分没错,坏就坏在大部分是事实。吕相那副尊容么,说得好听些是其貌不扬,说得难听点儿是不敢恭维。尖嘴猴腮,颧骨盖天,身材“谦逊”,附带着永远剃不gān净的连鬓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混得不大好的老流氓!还有点儿小好色,碰上可心的忍不住嘴上揩点儿小油水。一对豆豆眼成日里骨碌来骨碌去,老憋着啥坏主意的模样,口德奇差,人缘更差,临了临了,连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越是这样式的人物越是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主子磕死也不回头。这么一来就愈加凄惨。他定忠初年拜的相,定忠四年就给架空了。忠皇帝设了个右相,把自己的小舅子扶了上去。失意的吕左相散了朝回到家就倚疯撒邪,一身散不完的德行。
周行逢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和他搭上线的,信使初登门时还叫他拿扫帚条子给打了出来。去一回不成就去两回,两回不成就去三回,可这老流氓跟块立了贞节牌坊的铁板似的,死活不肯就范!
定忠六年,也就是周师兄刚登大宝的那年,忠皇帝做了件出圈的事,让吕左相本就哇凉哇凉的心彻底死透了。那年六月,忠皇帝领兵十万攻入蜀地,打到哪杀到哪,不是一般的杀法,是屠城!大军过处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遍地死人。吕左相随军征战,走一路劝一路,劝得皇帝烦了,拿他家人开刀——把他老婆逮来,两个儿子也逮来,老婆当街剥皮,大儿子被群马乱踏成一片ròu泥,小儿子尚在襁褓,被皇帝亲自拿剑“以刃迎之”,一刀两段。家破人亡的吕左相疯过一场,差点就废了。周行逢差人找了三天,才在蜀王宫城墙根下一处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求医问药,医好了,问他可有归处,若有可送他一程。这么一问,老流氓登时涕泪长流,嚎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一双豆豆眼肿得睁不开,两天不吃不喝后,让人备了纸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周行逢。后来天下大定了,这封长信被收入太学必习课业当中,得以重见天日。全文一万三千余字,纵横捭阖,文采斐然,吃透了时局看透了人心,利与弊条分缕析,直切痛处,毫不留qíng。见过这封信的人无不为周行逢捏一把凉汗——若是老流氓还在刘建忠手底下趴着,天下姓哪家还犹未可知呢!
由是观之,大多数时候,世易时移,靠的往往是这些极为关紧的少数人。

第14章 师弟花一般的“出落”了

那都是后话了,还得回到吕维正归入周行逢麾下这一节来。当时周师兄正在布一个大局,大局当中缺一个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没这人,这局就是死的,有这人,这局才能活,一步活才能步步活。吕维正这个人是到手了,但他拿不定主意这人究竟堪不堪这样大用,会不会中途掉链子出纰漏,于是一封火漆筒递过去直接向师父求解。可以说,正是萧一山“堪大用”这仨字,定了吕维正后半生的走向,也定了他周朝开国第一相的位势,没善始,但好在得了个善终。千古功过,史笔如刀,不隐功不瞒过,功过相抵,吕维正好歹没落在贰臣录里,半夜做梦都该偷笑了。
贰臣录这东西厉害,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比寡妇二嫁,没从一而终,邻里间尚且还要咬一回耳朵呢。臣子更惨些,跟了一位皇帝,若没从头跟到尾,半途就“再谯”了,那就是贰臣,贰臣、二心,骂名世世代代背不完!
吕维正也厉害,厉害就厉害在他功劳大,大得没法往贰臣录里塞。一切功劳的肇始,就是周师兄这个“局。
周师兄这个局很险,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摆法,棋行险招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二qiáng环伺,在内是一批随时准备另立山头的臣子,好比一颗毒瘤,非得从骨头上料理gān净才能正本清源。还非得以毒攻毒,攻得这颗毒瘤起了脓点子了才能一刀划上去。周师兄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毒”,那些不gān好事的豪qiáng们欺他年轻不经事,变着法子的折腾,但还只是小折腾,目的是搅混水,让张网捞鱼的看不清哪块有鱼、哪块没鱼。那些二心、反心、贼心都得下毒猛攻才能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才能一网打尽,一网打尽才能摄住余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各路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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