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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_林擒年【完结+番外】(10)


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好对付,头一个不好对付的就是宰相赵梓言。五十多岁的一头老狐狸,朝堂上站了三十来年,从一个虚职的翰林院编修做到了宰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心里能没有点儿别的嘀咕?周荣在时或许还不曾显露,周荣去后就留一根独苗,要如何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关键是得让他这念头茁壮起来,手底下的人马动作起来,越密集越好,杀到大殿上来bī宫更好!
因此,周师兄做的第二件事是效法刘建忠,设了个右相,把吕维正扶上去。这么一来,朝臣们不依了,哭爹喊娘地要皇帝收回成命。吏部侍郎杨庆之以头抢地道:“此人本是刘建忠左相,底细不明,不可委以如此重任,万望陛下三思!!”礼部的、兵部的、刑部的随后跟上,工部的、户部的cha上一脚,整个朝堂跟滚沸的汤锅一样。皇帝入定一般,只管闭目养神,哪怕你当堂上吊呢!
皇帝铁了心不肯收回成命,生米就成了熟饭,吕维正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走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嘴上就没把好门,他当着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通话,话很俚俗,很有刚从泥土里边刨出来的“下里巴”味儿,与他斐然的文采根本不一事。具体内容文武们可能记不完全了,但末尾一句话,他们一定到死记忆犹新。他说:“诸位已经占了茅坑的,还请好好拉屎。”
满朝哗然。
这个吕维正生来就是为了恶心人的!拜相第三天就舌战文武,同他们抠字眼,在各种出入往来上埋伏堵截,一张刀子嘴,刀刀往要害上戳,问得文武们张口结舌不算,还专挑人痛脚踩!这贼是从糙台班子混出头的,人手不足时礼、吏、工、兵、邢、户的活儿他一人就包圆了,账目往来出入不在话下,就算派他去掌刑名他也门儿清。皇帝跟前来了一位明白人,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蒙事儿蒙来的好处也得再吐出来。得手容易脱手难,到手的ròu谁碰谁死!
这点周行逢料着了,拜相以后也不另指府邸让他住,就宿在宫中,皇帝有的防护他也一同享了。别说同享一批御林军,就是和皇上“同起卧”臣子们也绝不往旁的想。开玩笑!就吕左相那副尊容,皇帝受得了臣子们也受不了哇!他们恨的是这贼扎个口袋让他们一个个往里跳,袋子口越收越紧,慢慢扼住他们喉咙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这么些年来,各怀异梦的臣子们头一次觉得有暂且停下勾心斗角、齐心协力“清君侧”的必要。
隆佑初年乙酉,皇帝下了一道旨意,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话后头隐约指向这么个意思:朕要出去走走看看治下的这片大好河山,着两位宰相监国,逢有大事定夺不下的,可差人以火漆封筒快马送来,朕自有分教。
傻子才会认为皇帝这是游山玩水去了。瞧瞧他罗列出来要途经的那些州县,都是幺蛾子出得最多最全的地方。心里头有鬼的大官小吏们日夜煎熬,恨不得皇帝出不了门,出了门还没走到自己地盘上就叫乱世道吓回去了,要么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趁皇帝位子没坐稳,联合起来收了他一条小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正他老子周荣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离心离德的臣子们私底下串联了一番,原本打算清君侧的那派和原本打算收了皇帝一条小命的这派折衷了一下,决定把吕维正清出去也就罢了,沈舟梁衍邦这几个顾命大臣先留着,良将猛将在乱世里可保他们偏安一隅。
别管臣子们怎么嘀咕,皇帝兴致挺高,临行前一晚还拖着吕维正下了几盘棋。
老流氓一边撮着牙花子,一边感叹:“陛下这是要拿臣当饵,去钓深潭子里头那只千年老鳖jīng啊!”
皇帝不响,狠狠将了老流氓一军才慢条斯理开了尊口:“怎么能说是饵呢,卿是定海神针!有卿在,各路妖魔才能得空施展。朕出去走走,敲山震虎,把虎都往卿这儿赶,卿才好关门打虎么。”
老流氓咝咝吸凉气:“这么些老虎臣可招架不住!”
皇帝从棋盘上分出个眼神抛给他:“你行。你不属猪的么?猪吃老虎最在行!”
老流氓一时语塞,一个不察,又让皇帝吃去四五个子儿,捶胸顿足要悔棋。
皇帝说的没错,这就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的事。豪qiáng们是虎,就得吕维正这口猪来收拾;豪qiáng们是无赖,就得上吕维正这老流氓去“将军”!
老流氓留守帝都当定海神针,皇帝优哉游哉地出门敲山震虎去了。之所以说他优哉游哉,是因为他压根不照着事先张罗好的线路走,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出现在某个州县的某条羊肠小道上,把另一个州县大大小小夹道相迎的官们晾在那儿,风chuī日晒,忍饥挨饿,憋屎憋尿,等得没指望了就自己散了。
走到了与西南jiāo界的蔚州,皇帝说要回去拜望师父,那就调头朝西北走,取道青州,绕过雍州,从骆川入西南。路不好走,多出来的行程少不得挤压原有的安排,饶是日夜兼程,到chūn水糙堂也费了三五天工夫。因事先并未差人报知,老头见了大徒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打叠好qíng绪,让大徒弟坐下说话。说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有些还欠思量的布局,要请师父把把关,看看细节上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两年不见,朝堂把个未经历练的青年砥砺成了这副韬光养晦的模样。老头想。
谈了一个时辰,到了饭点了,例行留饭。皇帝突然来一句:“师弟呢?还在渊口练心法?”
老头狡黠一笑道:“没,刚要出去,听说你回来了,就留下弄饭。一会儿也尝尝你师弟的手艺!”
主客吃饭,大厨一般是不上席的,闻那股烟火味就闻饱了,还用得着吃?
皇帝一边吃着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头叨咕,眼神几次抛向门口都抛空了,该来的人迟迟不来。
“师弟不吃么?”这就多话了。往常也不见他这么掌不住心哪。
“他说他在灶上吃过了,就不过来了,晚上再一道吃。”
哪等得到晚上呢。吃过饭就要走了的。
皇帝的心事开锅冒泡,连老头都瞧出些端倪来。
“行简在后院,换身衣衫就过来。”
“哦,那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这就等不及了。
皇帝只身一人去往后院。推开院门,先看见一株桐木,年月长了,生得高大扶苏,一顶树冠遮住了半个院落,也遮住了半口井,挡住了井边上站着的人。绕过来才看见井边上站着的人打着赤膊,仅着一条黑色外裤,接了一桶水正往身上浇。“哗啦”一声,井水在他身上撞个碎珠溅玉,然后顺着他的背缓缓没入腰下。只是个濡湿的背影,皇帝就觉得心上过了一小队蚂蚁。手脚触须一趟趟刮搔,痒,而且带点疼。该怨这队蚂蚁么?还是怨那个让一桶水浇得基本等同于一/丝/不/挂的背影?
单看背影,比两年前又高了一些。肩膊不够宽厚,腰又细,手脚都纤长。欠在不够壮实。凭他如何挑剔,只剔不出那层痛和痒。魔怔了,竟想伸出手去试试这面背脊是不是细滑腻人——那么好看的一层阳光色覆在上边,不就为了招惹某只手么?
皇帝滑入魔怔当中,在桐木下从头到尾站了一回岗。
何敬真洗去一身烟火气,转过来准备拿放在廊柱下的gān净衣衫,扭头就是场大惊吓——他们家周师兄定定站在桐木下,直勾勾盯着他看。
“师兄!”何敬真喊他,看他从魔怔中一点一点爬出来,一点一点变回道貌岸然的师兄。
小楼昨夜听chūn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阳光雨露,催花更催人。
两年相隔,天地一瞬,不想师弟在师兄眼中竟花一般的“出落”了。

第15章 重逢

一面匆匆,来不及细说,都只说些没用的。
师兄问师弟,可还有要学的?沈舟这回也一同来了,若有琢磨不透的可以找他。
师弟说还好,沈将军留了本修心法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要求教的。
师兄弟都不是多话的,没一会儿就山穷水尽说无可说。静了一会儿,师弟没话找话:“天渐渐凉了,师兄一路风尘,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病了。”
师兄不响,只盯牢师弟一张脸,盯出花来,半晌才开口:“好。你也是,别再打井水冲澡了。”
师弟以为师兄和他一样没话找话,就乖顺点头,表示领qíng。
时间紧迫,说这两句没油没盐的淡话的工夫,已有两拨人过来催促起行。这就要走了。
师弟送出门口,目送师兄远去,马蹄声灭了便回身关门。没看到师兄那远远的一回头。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一面是周师兄让时局战况拖住了,谋划布局都是连环的,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国内忙着刮骨疗毒,国外忙着合众连横,忙得很,轻易脱不得身。
另一面是何师弟让神山下来的人“请”走了。从“请”上山到“逃”下山,中间隔了三年。
说何敬真是被“请”上山的可一点没夸张。白袍们有备而来,轻手快脚地替他收拾,大包小卷全理清楚,整整齐齐码好装车,而后万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了。
从chūn水糙堂出来前,老头跟即将空巢的老鸟似的,带点哀伤和欣慰,忙进忙出,亲自替他收拾行囊,难得一言不发。其实是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条拾起。何敬真八岁挂零九岁不到进的chūn水糙堂,瘦唧唧一杆子人,还没有他拿的扫帚高,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那么些晨夕暮旦说溜走就溜走,真是岁月不饶人!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心里不是个滋味。何况三个徒儿一个接一个飞走了,余下个糟老头子,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把人聚全了。
“行简,得空回来看看。”老头动感qíng动得摧心折肝。
比起师徒,老头与何敬真更像是一对父子。老头或许不够慈爱,但为父该做的事他都做全了,该cao的心也都cao碎了。
何敬真接过行囊,垂着头在老头跟前立着,眼泪再三再四不肯砸到地上,他猛抽一口气把快要泛滥的泪bī回去,慢慢跪下,跪直了,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师父,行简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随白袍们去了。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归期不定。
白袍们抬着何敬真闷头赶路,除了请他下来吃喝拉撒、透风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这程路就显得前途未卜,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在前方候着。
何敬真把攒的银子兑成了银票,fèng在一个小布袋里贴身藏好。钱不多,要赎回一个大活人估计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全无指望,他还有膀子力气,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把自己抵出去做个苦力,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世,总能把人兑出来。若是老老实实兑换不行,他还敢寻个时机把人抢出来,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要不就到汉土的乱世里亡命去,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懵懂少年就是好,初生牛犊未曾见识过老虎,只当千难万险靠着自己一双手就能摆平。多天真,编个梦自己就把自己哄睡了。他在睡梦中被侍巫们用一抬滑竿抬上了神山,抬到了巫神寝殿旁的一处小偏殿安置下来。睡得那么死,错过了月下那一幢幢气势磅礴的石砌建筑。
很难形容这些以巨石垒砌而成,并在石头上雕梁画栋的屋宇殿台。那是种穷极想象的东西,非梦中不能实现的荒诞与壮丽,偏偏矗立在现世。黑红两色构成的大片色块气吞山河,置身其中,没人不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这主人刚从一场献神的傩仪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神衣,听说人到了,便匆匆往主殿旁的小偏殿赶。小偏殿在东,献神台在西,中间绵延数千间宫室殿宇、亭台楼阁,一条神道横贯当中,只供巫神一人行走。
夜深人静,巫神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在神道上拔足飞奔,宽袍大袖朝后扬起,惊人的扎眼,没一会儿侍巫们就围上来了,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小小包围圈,把巫神圈在当中,随时为他抵挡暗箭、火石、毒针。都不敢上前,也不敢撤下,斗胆问一句的都没有,就这么陪着从献神台一直跑到了小偏殿。看看无事,这才撤到暗处。
短短数层台阶,好似隔着天渊。近qíngqíng怯,九年牵念如针,一针针扎得生疼,人掇了来,放在手边了反倒不敢去碰。
那扇门后有什么?推开以后会怎么样?
历了九重幻境,包藏了一份不堪心思的他、面目众多因而暧昧不明的他,拿哪一瓣心思、哪一副脸面去应对门后那个人?幻境里边他们都销/魂/蚀/骨了,都水/rǔ/jiāo/融了,幻境外边他要是不愿,他该如何自处?敢想这么深么?
一个七qíng六yù比凡人还旺盛的巫神,注定没有退路。要么给yùqíng断根,要么听任它参天。根已然扎进魂魄里了,断无可断,就只能不择手段助它参天。
侍巫们看巫神在小偏殿门外停顿下来,一双手搭在门扉上,要推不推,就这么僵站着。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一头流银样的发,又沾湿他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
不进去,难不成还要在门外站一夜?
推个门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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