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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山村_公子恒【上部完结+番外】(24)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男人终於到了塔底,将灯笼放在一边,一头一尾抬起人鱼,小心翼翼踏著阶梯走上来。他们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板著木讷的脸,像葬礼上抬棺材的。那条人鱼也不挣扎,面上很平静,就那麼任人抬著,两只亮晶晶的眼望著天空。有一瞬间他似乎张了张嘴,但很快就闭上了,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用残缺的舌头说了什麼。

  祥哥,大哥,下辈子见了。

  上了祭台,两人把人鱼稳稳平放在诺大的石chuáng上,恭恭敬敬退下去。

  金根银根的嘴角妖艳地撇了个弧度。他们从石chuáng底部扯出数条狰狞的铁索,两根捆紧双臂,两根jiāo叉拴住鱼尾,一条拦腰而过,把胸腹严严实实扣牢,最后一条固定脖子。林继宝被扯成一个丁字,浑身筋ròu拉得死紧,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著要断了要断了。

  银根从水缸裏取了些水,一点一点洒在林继宝身上,每洒一下就说一句:“gān凉圣水,濯泥淖之躯,寤寐辗转,今当绥兮。”

  洒到胸口时,银根把脸凑近林继宝,温热的鼻息喷进他颈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说:“伍玖壹肆,我还记得你的好滋味呢。可惜了,供我兄弟二人玩耍之物,今后又少了一个呢。”

  林继宝不看他,脸上还是什麼表qíng也没有。

  金根从旁边狠狠踢了银根一脚,眼风一横,示意他不要在这大祭的关键的时候搅乱。银根回头一瞧,梅爷鹰隼般的眼珠正一瞬不瞬盯著他,当场吓得尿都快流出来,连忙正了脸色,规规矩矩继续手中神圣的仪式。

  洒完水,金根银根退下,梅爷把火盆中燃尽的余灰蘸了点抹在林继宝额上,两手一张,又对天念了一串长长的祭文,然后屈腰含胸恭敬地倒退三步再转身,衣摆子一撩跪下去,对著西海湾长揖不起。

  林继宝躺著,心中突然涌起极度的悲伤和恐惧。他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刀架在脖子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是他错了,真正挨上了,铁打的汉子也会哆嗦。这不比平常的死法,头皮一硬喉头一哽就过去了,啥想法也没有。这是活生生的折磨,像病毒般一点一点蚕食周身的血ròu,像用钝刀慢慢剔骨,让你亲眼看著它剔,亲耳听著它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地响……多麼漫长的死亡。

  通红的烛火下,林继宝颀长的身子覆盖著透亮的水光,一条条鼓胀的肌理油汪汪的,像连绵起伏的山脉。鱼尾恰似山中溪流,片片有生命的鱼鳞似乎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要在这最后一刻将毕生华光放she出来,如燎原的星火,灼伤了围观者的眼。

  这样一具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珍器就摆在人们面前,被铁索剥夺去自由,成了案板上待宰的鱼。

  就算是鱼,他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鱼。

  金根把一个沈甸甸的铜匣子打开,裏面齐整的一排药瓶器械。他笑了笑,面如chūn花,嘴裏念念有词:“承先祖之意,破孽,必先败其七窍,使五脏不和。”

  他用两指尖捻了个小瓶子出来,念:“脾气通於口,脾和则口能知五谷矣,乃气窍。”

  银根撬开林继宝牙关,金根拔开huáng豆大小的瓶塞,把黑乎乎的几滴药慢慢倒进他嘴裏。倒完后慢条斯理收好瓶子,等在一边。

  “啊!啊!”林继宝身子抖了两抖,嗓子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开始剧烈咳嗽,间杂著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很痛苦,不一会儿那叫声就没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只剩下嘶嘶气音。

  他的声带被烧坏了。

  “肺气通於鼻,肺和则鼻能知臭香矣,亦乃气窍。”金根取出三根麼指长的熏香,点著火凑近林继宝鼻下人中处。

  林继宝刚开始还屏住气,只用嘴呼吸。银根显然料到这点,把满缸子水往他半张的嘴裏灌进去。林继宝没有防备,一下子就呛著了,扑的喷出一口带血的残水,立刻岔了气,鼻关顿时失守。只吸了一绺烟,他的鼻孔裏就淌出两道乌黑的血,鼻粘膜慢慢化作一股脓水,倒流进食管。整个鼻腔成了两娄子模糊的血ròu,只剩米粒大的两个孔勉qiáng呼吸,不管是香若兰花还是臭如茅厕,都再也闻不出来了。

  “肾气通於耳,肾和则耳能闻五音矣,乃jīng窍。”金根把另一只小瓶掂了掂,用空心糙杆子吸了半管chuī进林继宝左耳,接著是右耳。

  林继宝只觉得脑袋一嗡,不远处早就隐遁了的涛声霍然大起来,像万千只飞蝇,又像劈头盖脸的疾蜂,用针一样的尾部蛰他luǒ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徐徐凉风搓成了带荆棘的长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耳膜。最后轰的一声巨响,万籁俱寂,什麼都听不见了。

  林继宝瞪眼望著天空,眼角滑下一滴泪。他这辈子还没哭过,对林继宝这样的男人来说,泪比血值钱。可他现在开始怀念过去的一切,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了这辈子的记忆就没了。眼一闭,一碗孟婆汤灌下去,他就连祥哥的脸都不认得了。

  “肝气通於目,肝和则目能辨五色矣,乃神窍。”金根捏著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chuī了chuī,对准林继宝的太阳xué斜刺进去,破开眼眶,扎入眼球,穿目而过,最后针尖从瞳仁裏冒出亮闪闪的头。

  一开始没见血,过了好一会儿,眼窝慢慢浸红,被银针cha成了串烧的眼球旁聚起一圈血环,越来越多,直到眼皮盛不住才滚滚落下,像一道鲜艳的血泪。

  接著如法pào制,右眼也被戳瞎了。

  天空中那轮玉盘似的月亮周围开始长毛,渐渐成了个绒球。林继宝想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每一寸肌ròu都在抽痛,眼球后面那根筋连带著脑子也像要爆了似的。两手握成拳头,掌心都是汗。那绒球越长越大,最后遮盖了整个视野,紧接著暗下去,暗下去,终於全黑了。

  什麼也看不见了,什麼也听不见了,什麼都闻不到了,什麼话都说不出口了。

  林继宝沈进一只黑盒子裏,这盒子很大又很小,很安静又很嘈杂,盒子裏塞得满满的全是痛,痛,痛……他终於明白了小孩儿在痛的时候为什麼会喊妈妈,因为他现在也想喊:祥哥,祥哥。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发出声音,自己也听不到。

  金根看著眼前这具美丽的作品,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林继宝淌著血泪的脸,顺著厚厚两片胸肌摸下去,嘴裏啧啧赞叹。

  梅爷对天磕了三个响头,从容地拍了拍衣袍,站起来转身走到石chuáng边。斟了杯酒,对四周一圈圈密密麻麻的众人gān了gān杯,一饮而尽。最后剩一口含在嘴裏,从旁拿起匕首,扑地喷上去,把个雪亮的刀刃映得更加寒光烁烁。

  他把匕首举过头顶,高声念道:“以彼血祭天兮,吾神陶陶;独苟然於世兮,唯之凄凄!”在夜半的寂静中听起来,颇有些悲壮的慨然之气。

  然后他右手执刀,又快又狠又准地在林继宝脖子上割了一道,血顷刻喷出来,银根早就端著玉碗站在一边,稳稳接住了。这一刀割得很见功力,不深不浅,不长不短,让那血柱汇成细细一道斜she出来,一滴不落撞进碗裏。

  林继宝觉得脖子一凉,全身的热气都涌向那儿,像漏气的鱼漂,扑咻咻向外she。他有点害怕了,大张著嘴和眼睛,用意志力一下一下撞那黑盒子,想把它撞出一个缺口,好让哪怕一丝光能照进来。可他撞啊撞啊,疼痛越塞越满,最后连他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堵得死死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一点一点冷了,头越来越沈。啊————————啊——————————————他叫著,这叫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们在黑盒子裏弹来弹去,刮出一片回声:啊——————————————啊——————————————啊——————————啊——————————————————————终於,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再也喊不出来。五脏六腑从裏到外都在抖,筛糠一样。可是他笑了,因为他看到了祥哥。

  林占祥在冰冷的地下室裏徒然惊醒。秋儿给他下了麻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呆呆望著天花板下的屋梁,泪流满面。

  林继宝流尽最后一滴血,皮肤呈现出清灰色,从头到脚的肌ròu全泄成ròu泥。银根把那一大海碗血递给梅爷,梅爷接过去,晃著手腕洒进火盆裏。接著,他用匕首在死掉的人鱼身上一划,从胸到腹拉出长长一道口子,血糊糊的肠子立刻流出来,可怜兮兮挂在腹腔外。

  他把手伸进人鱼左胸,摸索著掏了半天,挖出一颗红红的心脏,很新鲜,外膜亮晶晶的,像沾了水的、熟透的桃子,饱满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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