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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山村_公子恒【上部完结+番外】(23)

  秋儿的舞衣没什麼特别之处,只是略微华美,白底上绣著盘花丝线,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穿完衣服,少男们把头发束起,戴上冠帽。头发不够长的就用一条黑绸缠住碎发,同样戴上冠巾。少女们则是绾了发髻,在其上cha了珠花、步摇等装饰物。然后众人都穿上特质舞鞋。gān完这些,他们又从地上拾起一些黑木小盒,各自盘坐在地,仔细画起妆来。

  所谓化妆,也就是在脸上涂一层光滑莹白的铅华,用青黑色颜料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弯如柳叶,接著在唇上涂一抹鲜红的口脂,最后咬破指尖,在眉心处点一珠艳丽的血印。

  严志新和贾清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只觉得眼前场景说不出的华丽,却又说不出的诡异和哀伤。贾清想起那首童谣中有这麼一句:“滴血额,点绛唇,桃开又是一年chūn”。这其中似乎饱含了一种怅惘的创痛,说不清道不明。

  除了薛逸卿,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画了妆,薛逸卿则小心翼翼戴上一顶青铜铸的薄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那面具是个壮年男人的形象,眉若飞焰,目若豹láng,直鼻薄唇,野生动物一般的下颌刚硬如磐石,耳鬓如剑戟,头上生两角,气质冷酷而彪悍。

  关成章倒吸一口冷气,小声说:“这是蚩尤啊……”

  话音刚落,贾清就啊地低叫了一声,瞪大眼指著右边说不出话。

  那条笔直的水渠裏泛起一串雪白的沫làng,一条长长的莹蓝色光带从远处黑漆漆的夜色中乍然出现,顺著渠水缓缓飘来,宛如九天之上的绚烂银河,撒出满眼星光,流金溢彩。

  再仔细一看,那原来并不是光带,而是一条条人鱼头尾相接排成的长队。

  直到过了很多年,贾清和严志新偶尔仍会想起这一晚发生的事qíng,想起这伴著贾清轻声叫喊的惊鸿一瞥。在他们余下的一生中,无论怎样妩媚的夜晚,都再也没见过这麼美的星河。这是一种极致的、催人泪下的美。之后的事qíng他们记得更清楚,因为那是美丽活生生破碎在他们面前的瞬间,画面永远定格,再也忘不了。

  男人筋ròu纠结的qiáng健胴体仿佛裹著黑丝绒的钢铁,长长的蓝色鱼尾又像柔滑的水,一半猎豹,一半海洋,两种巨大反差融成了上帝手中最奢侈的奇迹、最完美的杰作。渠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过古铜色油亮的皮肤,抚过雄狮般的腰肢,抚过半身金鳞,抚过比海水还蓝的尾鳍。

  刹那间,贾清又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总觉得童话中的美人鱼太娇太秀丽,柔若无骨,同他的理想相差甚远。现在终於明白了,眼前这一条条破水而来、浑身散发著耀眼雄xing激素的男人鱼才是他真正的憧憬,是他夜夜做不全的梦。

  如果贾清没有被美景迷失视线,如果他再仔细些,就能发现那些男人鱼的双眼都是空dòng的,再挖掘深一点,就能发现他们眼底藏著恐惧和绝望。

  男人鱼一条接一条,足有百来只,他们慢慢游进水潭裏,绕著中央的石亭起伏泅游,一时间整个池面流萤飞舞、灿若星河。

  这时又是一声锣响,阿qiáng念道:“舞清歌,悼旧人。”

  秋儿和薛逸卿站在亭中央,执手对望,脉脉含qíng。贾清总觉得秋儿眼中满满的柔qíng不是给薛逸卿的,而是正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秋儿的脸在寂寞薄凉的汉妆下倾国倾城。

  十二人盘膝坐在一边,面前放著早就摆好的乐器,一个击掌就开始演奏。一琴一瑟一萧一笙,其余人以掌合拍,哼唱著含蓄缓慢的琴歌。在这寂静的海边之夜裏听起来,缠绵悱恻,如泣如诉。

  秋儿和薛逸卿身形动了动,广袖轻舒,慢慢开始跳舞了,薛逸卿的舞姿更矫健淩厉些,配合著他的面具,十分协调。

  这是汉代有名的“长袖舞”,又叫“翘袖折腰舞”,顾名思义,舞的就是那两条如水的长袖和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正所谓袅袅长袖、细腰yù折,要求舞人练就一身绕身若环的柔功。

  两人飞袖对舞,之间隔著若即若离一段距离,细làng般的两双长袖如同两缕轻烟,丝丝jiāo缠,像剪不断理还乱的qíng思和愁绪,又像无形的阻隔和牵绊。舞步那麼慢那麼哀伤,又那麼淩空飘逸,如行云流水,曼妙灵动,千姿百态。恰应了一句“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翩绵绵其若绝,眩将坠而复举。”

  他们一边舞,一边踏著拍子轻轻唱起来:“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诗关成章挺熟悉的,讲的是男女期盼两qíng能够长久。如今换成了两个男人不说,其中一人似乎还扮演著华夏三大始祖之一的蚩尤,并且下身穿著鱼装,做人鱼之态,不能不说蹊跷异常。没准儿掩藏在代代相传的历史故事背后的,是另一些从不为人知的隐qíng。只是不知道离开村子之前还有没有机会揭开这些秘密了。关成章想到这裏,重重叹了口气。

  这支舞显然是在缅怀一个古老的爱qíng故事,两个主人公爱得深,爱得悲切,爱得绝望。想不到yīn森恐怖的鱼村中竟然有这麼一个làng漫传说,许多年前,这裏应该是个秀丽宁静的小镇吧。后来到底发生过什麼呢?

  这时伴唱的十二人撤了器乐,立刻有几个身板儿壮实点的村民抬上来四个盘、三个鼓,整齐列成一排。盘是木头做的,椭圆形,鼓稍高於盘,直径约三十多厘米。十二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上面,应著双脚点出的鼓拍跳起汉代“七盘舞”。这种舞要求舞者在盘与鼓上纵横腾踏、屈身折体、翻扑倒立,表演各种舞姿,同时在盘和鼓上踏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一时间满眼乱蝶飞舞、百鸟朝鸣,罗衣从风,长袖jiāo横。正是“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亭中舞众与池内人鱼jiāo相辉映,翩若惊鸿。

  如果扒开木头一样的观众和背后那座yīn森的古祭塔不算,混迹在人群中的三人还真以为自己梦回了楚汉,在穷奢极侈的皇宫中赏一出莺歌燕舞。

  十二点到了,月亮升至天顶,俯瞰苍莽大地。梅爷面前香炉中的三柱长香燃到了底,只剩三个灰白小点。阿qiáng当地一敲铜锣:“时辰到,开坛上供——————”清亮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肝尖儿都在颤。

  乌压压的人群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向祭塔涌去,排成长队慢慢登上一级一级石阶。三人处在队伍前端,抬头一看,倾斜向上的青石阶在暗夜中长得望不到头,活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yīn路。

  一直爬到顶,最头端的村民在比祭台略低一级的台阶上站成一圈,其后的排入下一级,以此类推,不一会儿,整个锥形大祭塔上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脸皆冲内,带著虔诚的狂喜仰视最高点的祭台。

  贾、严、关三人离祭台很近,隔著浅浅两排人头,可以清楚看见梅爷烛火下yīn森的脸。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祭塔后面还有另一条水渠连著底部石阶,冲西方笔直延伸进夜色中,也不知那头到底是啥。

  关成章心裏咯登一下:只怕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吧。

  四周静的可怕,似乎连涛声也消遁了。

  梅爷又点起三柱香cha进香炉,慢慢从雪白长衫的右衽裏掏出一张huáng色祭文,仰首对天,抑扬顿挫念起来。冗长的一篇文,全是之乎者也、兮来兮去的,贾清和严志新半句都没听懂,只隐隐约约辨出数个“漮”字,大约是他们的神吧。要不是被四周严肃压抑的气氛顶著,没准儿他们早就流哈喇子睡著了。

  梅爷念完祭文,拿起一旁刃口雪亮的匕首压著中指割下去,在huáng纸上下左右各滴一滴血,然后就著供香的星火将它点燃,扔进火盆裏。

  飞窜的火苗下,那把染血的匕首闪著摄人的红光,直照得人从头凉到脚。

  当!锣鼓又响了,这响比刚才的任何一响都揪心,听在耳裏只觉得毛发倒竖。

  阿qiáng仍然站在原地,老僧入定,嘴裏念道:“入供————————”石亭裏的众人也仍在舞著长袖和七盘,仿佛祭坛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们没有关系。以阿qiáng为中心划开,一边是天宫瑶池,一边是人间地狱,不论多麼不同,这一切都为著共同的目的:缅怀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神。

  阿qiáng的那声“入供”引出的,是贾清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噩梦。

  远远的西方夜色中亮起一簇微弱的明火,有什麼东西正沿著水渠朝这边走来。慢慢近了,才发现那是两个提著灯笼的村民。他们身后还跟著什麼,那东西浮在水渠裏,被一条链子拴著向前拖。又近了一些,这才看出那是条男人鱼,确切的说,是供品。

  人鱼的胳膊被粗链结结实实绑在后面,只剩一条尾巴在水裏飘来飘去,金绿色的鳞片烁烁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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