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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背的拥抱_眉如黛【完结+番外】(6)

  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後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著糖,一边托著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我对著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著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刹那,屏著呼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qíng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著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麽近,目不转睛地看著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麽。

  晚上蒙著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麽也抓不著,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著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麽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糙。」+++++

  我那天开始拼死躲著端阳,我不去上课,不去学校,连学校附近也不敢去,整天跟著一群小混混在街上四处閒逛。砸过单车锁,偷过包,抢过钱,只要瞅准了目标,十多个人一哄而上,能撂倒好几个成年人。

  我大多时候都是在看风,有时候也动手。开始还怕得厉害,後来就胆子大了,哪怕是偷东西被人抓了正著,也能死不认帐,扯著嗓子吼:「gān什麽!你以大欺小!算什麽英雄好汉!」旁边的弟兄跟著帮腔:「快来看啊,打人了,出人命了!」只要看的人多,哭的声音响,最多也就是挨上两巴掌。

  我那时候昏了头,以为这样赚来的,也叫血汗钱。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倒把挣的钱都凑到一块,李哥拿两人份的,其他的按人头分下去,空钱包随手一扔。

  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猩红的太阳钉子似的斜斜地钉在头顶,闷热yīn魂不散。十几个人在马路边上一字蹲开,互相张望著,越觉得没意思,越要咧著嘴笑上一阵。

  李哥这时候才会说:「散了吧。」

  我们就伸著懒腰,打著哈欠站起来:「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聚会的小广场东南西北都有大道,每条道都有岔路,我们一哄四散,装作获益颇多的样子约好明天再来,但总有人不会再来了。

  我走在路上,在心里偷偷地唱歌。有几次身边跟著一、两个兄弟,走著走著,他们突然回头,问我:「钱宁,是你在哼歌吗?」我才知道我不小心唱了出来,连忙粗著嗓子申辩:「没有的事。」回到家里,先得把鞋上的泥擦了,把衣服弄脏的地方洗了,掏出课本随便画一画重点,装作上过课的样子,然後才能钻进被窝。

  我妈深更半夜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打开门,慢慢把高跟鞋褪下来。她偶尔会发现我在黑暗里还睁著眼睛,也会问:「最近的课难不难?要好好学。」我模糊地应一、两声,等著她多说几句话,直到疲惫的鼾声响起来,从来等不到下文。

  端阳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是好梦,他喊我钱宁哥哥,拉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有时候是噩梦,他穿著校服,站得远远的,用厌恶的眼神看我。

  七月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们什麽时候放假?」我胡乱诌了个日子,她又问:「快考试了吧。」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要从哪找一份成绩单来哄她,只好换上一身校服,跑到学校想打探消息,一进门,发现我的座位坐了别人。

  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却没有我的位置。

  我站得笔直,腿却在发抖,硬是跑到空置的教室,搬了一张桌子回来。

  老师进门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多出了一张桌子,於是看著我嘲弄道:「钱宁,站起来。」我站起来,恶狠狠地看著她,脸上不肯露出别的表qíng。

  她还不肯罢休:「站到後门去。」

  我不肯动,每块肌ròu都绷得紧紧的,她不再搭理我,就这样上完了一堂课,课上说的每一道题我都不懂。

  下了课,我被老师揪著耳朵拽到了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塞了十二张老师的办公桌,彼此用挡板隔开,那老太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斜睨著我说:「我昨天刚给你妈打了电话。」我朝她龇了龇牙:「我怎麽不知道我家装了电话?」我过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又怯怯地补了一句:「是她公司的?」那女人居然冲我笑了笑:「我让她来学校,现在正跟训导主任聊著呢。」我从头凉到脚,突然把她的办公桌用力掀翻,拔腿往办公室外面跑。桌上的热茶冒著白烟,泼得到处都是,老师被烫得跳了起来,拼命伸长了手,想抓住我的衣领。

  我刚跑出去,就听见走廊上有两个老师边走边聊:「最近有个少年犯罪集团的案子,看画像好像有我们学校的学生。」「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我一呆,就被人揪住了後背的衣服。她把我重新拽回了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站得直直的,朝我金刚怒目。我直到这时才发现端阳也在,他坐在老师的位子上,拿著红笔,帮著批阅试卷,他一向成绩好。

  看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我忽然有了抬头挺胸的力气,站得比谁都直,眼神比谁都狠。

  总有那麽一个人,你从不在他面前哭。

  我被我妈领了回去,她现在什麽都知道了。整个晚上,她看著我发呆,一句话不说,我坐立难安,轻轻地唤她:「妈。」那盏灯用了好久,灯泡顶部的玻璃已经烧得焦huáng,灯光从没有变色的地方微微透出来,照亮了一小块圆形的地面。

  我站得急了,一不留神,脑袋在灯泡上磕了一下。吊灯被我顶得左右乱晃,我们像是坐在旱船上的人,光影就是波làng。

  我妈终於笑了,她问我:「钱宁,你真的偷过钱包?」我看著她,用力一点头。

  她又问:「不去上课,整天在街上混?」

  我犹豫著点头,牢牢盯著她的眼睛,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防,只要她一动,我保证第一时间向後窜。

  「勒索低年级的同学,砸单车锁,还打老师?」我只是朝她泼茶,没打,我哆嗦著嘴皮子,揣测狡辩的後果。我妈又笑了两声,我额头都是汗,什麽也猜不透,就在我发愣的一刹那,她像豹子一样地扑过来,扬起手掌,兜头盖脸地扇了我两下。

  她打得真狠,只一巴掌,耳朵就嗡鸣起来,鼻腔一热,涌出两道滚烫的鼻血,再一巴掌,扇得我满眼金星。她来回扇了我十多下,我两边脸上又烫又麻,几乎不知道痛了,这才回过神,想从她巴掌下钻出去,又被拽回来往死里打。

  我哭得撕心裂肺:「你打死我啊!往死里打!」我说完这两句,声嘶力竭,两片肺叶像是被抽乾了,深吸一口气,才把後面半句哽咽著吼出来:「你当初为什麽要生我!」她声音都吼破了,又尖又细:「我就不该生你!」她站了起来,往後一仰,正好瘫坐在铁架chuáng上,我们两个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我听见她说:「钱宁,我只养你到十八岁。」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要是我死在外面呢?」我等著她来可怜可怜我,哭了半天,她还是一动不动,我反而不哭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拎著开水壶,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和著水管里的凉水,把脸上的鼻血仔仔细细地擦了,自己煮了个熟jī蛋,剥了壳,按在脸上敷。

  墙上钉著铁钉,挂著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面的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脸颊高高肿起,破皮出血。

  我一拳打在镜子上,不解恨,又扯下来,在地上砸,用脚蹍。

  我是猪狗不如,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这cao他妈的命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

  那天晚上,我裹著chuáng薄被,蜷睡在地板上,从里冷到外,在梦里都打著哆嗦,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又被她摇了起来。我妈拧著我的胳膊叫我披衣服,然後洗脸,刷牙,拦公车,天才蒙蒙亮。

  这车坐到半路,我实在忍不住了,惊慌失措地问她:「我们要去哪?」我妈像押解犯人一样按著我:「给你找了新学校,你在那给我好好待著。」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麽,可不愿意信:「是寄宿学校?」她不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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