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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65)



第91章 稚枝

除却恼人的chūn寒与兔采公主的出嫁,永宁十一年chūn天似乎并无大事。安代王与众臣在神树祭典之后,还举行了一场隆重盛大的狩猎。久未露面的乌兰将军身骑白马,怀抱儿子,也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别人怜惜他妻子新丧,还蒙受了不白之冤,多多少少都过去寒暄了一番。远远瞧去,身边车水马龙的,很是热闹。乌兰将军面容消瘦,话语不多,仍qiáng打jīng神,一一以礼相待。只在狩猎时兴致高一些,还取出马鞍旁一张殷红长弓,亲手开弦,狩得两匹huáng羊、一头沙雉。有些眼力厉害的,识得是件异宝,半开玩笑道:“将军这把神弓,天底下怕只有鬼王殿下的流火能够比肩,平常兵器是万万不能媲美的了。您先前那huáng金弩也用不着了,不如融了重新打过,给哥几个解解馋罢!”乌兰将军但笑不语。他儿子在他怀中伸出黑黑的小手,好奇地揪着长长的雉羽。乌兰将军便将羽毛拔下,送给他玩。口中笑道:“阿葵,这几个伯伯要分你的财产,你说你能答应吗?”又将他的小手拿起来摆了一摆,示意他是比较爱惜东西,轻易不与人的。
除此之外,场中其实并没什么看头。御剑将军正在雅尔都城祭祀先祖,无暇前来。千机将军倒是在场边坐镇,却没半点过来招呼的意思。脸色也是冷冰冰的,对谁也不搭理。
必王子与一众随从纵马逐鹿,颇有斩获。见屈方宁给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心,脸露鄙夷之色,重重哼了一声。中途一名御统军将领忽至,附耳说了句什么。王子顿时变了脸色,连问了几句“当真?”连猎物也不要了,匆忙就离开了。
郭兀良奇道:“阿必这是上哪儿去?”
他对这位高足的品xing了如指掌,知道他从不肯放过任何出风头的机会。打猎半途离场,那是前所未有。连他肩上坐着的一只小小白狐,也歪了歪头,浑浊的眼珠子里流露出迷惑之意。
屈方宁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低头抚摸孩子深陷的面颊,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呢?”
从狩猎场回来,照例是一场盛宴。酒酣耳热之际,只见必王子率一队人马闯入帐内,将屈方宁当胸一脚,踏翻在地;随即被人一把勒起,按着头跪在地下。王子手擎金刀,直直抵在他眉心之间,喝道:“姓屈的,你认不认罪?”
席间大乱,侍从纷纷避让,生怕惹祸上身。一众贵族、将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安代王也皱起了眉头,厉声道:“阿必,怎么回事?”
必王子对父王不加理会,从车唯手中提起一物,狠狠摔在屈方宁面前地上:“屈方宁,你这条丧尽天良的疯狗!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
帐内通明,人人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件浸透了鲜血的乌兰军统帅军服。
郭兀良顿感不妙,腾地站了起来:“阿必,有话好说!上次你也是误会了好人,万不可一错再错!”
必王子脸上肌ròu跳动,指着屈方宁的手青筋bào起:“他亲手杀害乌兰朵,却嫁祸他人,bī迫那侍女作伪证!他是甚么好人?贱种的狗奴隶,最下等的货色!从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他坏到了骨头里!”
屈方宁双臂给人牢牢反折在身后,脸孔雪白,低低道:“你凭什么血口喷人?阿帕姑娘已经说了,公主死于敖都侍卫长之手,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必王子骂道:“我cao你妈的侍卫长,你哄鬼去罢!你对她拳打脚踢,百般威胁,不准她说出真相。可是姓屈的,你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金刀挑起那件染血军服,指道:“这就是你杀她那天穿的衣服!袖子、领口还有胸前,全是她的血……乌兰朵!我的乌兰朵啊!”
他怒发如狂,连声嘶吼,连头发都披散了下来,直如疯虎一般。一个绿衣侍女瑟缩在他身后卫兵之间,牙关不断颤抖,身子更是缩成了一团,显然害怕之极。
的尔敦颔首作沉思状,厘清道:“殿下的意思是,阿帕姑娘当日亲口证言,是受屈将军威胁,说谎栽赃那毕罗侍卫长?”
他将“毕罗侍卫长”五字咬得极重,必王子盛怒之下却会不过意来,大声道:“没错!”
屈方宁一扯嘴角,缓缓抬头,目光落在他身后:“……阿帕姑娘,我几时威胁过你?”
阿帕搂住自己单薄的肩头,不敢与他对视,眼泪却滚滚而落。
必王子道:“你不要怕,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自会替你做主!”
阿帕抽噎得愈加厉害,气断声吞,几乎直不起身子来。必王子在帐中几十双眼睛注视下,更是bào跳如雷,不耐烦道:“就是刚才你与我说的那番话,你当着我父王他们的面,老老实实地再说一遍!”
阿帕紧紧捂着胸襟,闻言脸色一阵苍白,急促地喘了几声,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一瞬之间,所有人心中都重重一跳:“难道真是乌兰将军杀了妻子?”
帐中寂然无声,阿帕哭得变了形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殿下,婢子……一条贱命,您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吧!可是您……您让我诬蔑屈将军,婢子实在……办不到啊!”
必王子满腔怒火一霎化为冰冷,难以置信般向她看去:“你……你说什么?”
阿帕满脸泪痕,嘴唇一丝血色也无,颤声道:“殿下,您待公主很好,一心想替她报仇。可是屈将军并没有过错,不能……替人受过。真凶是敖都队长,婢子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您让我转嫁到屈将军身上,那……怎么能够?婢子信奉真神,绝不敢作出这样的行径。要是诬害了无辜的人,死后一定日日夜夜在地下受苦,连舌头和肚肠都会被老鹰啄去。”
必王子目眦yù裂,一把提起她的长发,吼道:“你撒谎!你撒谎!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阿帕头皮见血,挣扎着只是摇头。领口散乱处,只见她纤细的脖颈上,印着一圈深红的淤痕。
她哭泣道:“婢子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恨屈将军……将军对公主一直都很好,从来没有怪过她……”
必王子喉咙中发出几声嘶响,突然之间一声bào喝,举刀向她头顶劈去。
阿帕尖叫一声,连跪带爬地逃到屈方宁身后。
屈方宁自己也给人制得动弹不得,仍倔qiáng地抬起眼来,盯着必王子,一字字道:“殿下要对付我,冲我一个人来就是,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小女孩?”
必王子怒不可遏,将那件染血军服一把攥在手里,挥舞叫道:“贱女人,你要不要脸?你托人把这件衣服jiāo给我,说是姓屈的行凶杀人的罪证,我这才信了你,派人去……”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合起来骗我!”
屈方宁不可思议般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敢问殿下,我为什么要骗你?”
必王子脱口道:“因为你……”
话到嘴边,竟然哑口。屈方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教唆侍女来告密,无论怎么想,对他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最大不过让自己出了个丑,他再不聪明,也知道这理由不能令人信服。
他头脑一片混乱,心中的愤恨、被愚弄的怒火、往日的嫉妒……熊熊燃烧,几乎炸裂了胸膛。
他一手指着屈方宁额头,狠狠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别人都识不透你这张豺láng皮,只有我看得见你的真面目。你现在得意,迟早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安代王见他越闹越大,喝道:“阿必,你是未来君主,屈将军是国之良将,怎能这么跟他说话?”
必王子此时似癫如狂,如何明白他的用心?只恨得嘴角都泌出血来,叫道:“父王,父王,连你也不信我!”又向帐内群臣一个个看去,道:“你们都不信我,是不是?是不是?”
帐内人人脸色青白不定,几名有识的长老都在暗暗摇头。惟有小亭郁一声冷笑,听来分外刺耳。
忽然一声微弱的婴儿呛吐声,打破了可怕的沉默。不知所措的rǔ母忙将阿葵抱在手里,手忙脚乱地擦拭着。
屈方宁还跪在地上,问道:“他怎么了?”
rǔ母畏惧道:“刚才还睡了一会儿,只怕是吓着了。”
屈方宁向必王子不带感qíng地瞧了一眼,对押着他的卫兵道:“扶我起来。”
他向rǔ母方向缓慢站起,似乎是想抱过儿子。但膝盖早已酸麻,手已经伸出,这一步却没来得及迈出去。
必王子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眼光里饱含对自己的羞rǔ与嘲讽,充满了诡计得逞的炫耀。嘴角还挂着一丝恶毒之极的微笑,正向乌兰朵唯一的骨ròu伸出手去。
他脑子早就被仇恨烧得滚烫,连眼前都是一片血红。此时全然不假思索,倏然往前一扑,将那小小的襁褓劈手夺了过去。
他心中只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个毒蛇般的男人,碰到孩子一根手指。
谁曾想那孩子身体不好,rǔ母常解开系带替他按摩胸口。此时襁褓松垮,被他这么生拉硬拽地一夺,竟将那孩子活生生甩了出去!
屈方宁失声叫道:“阿葵!”手足并用,如跪爬般飞扑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那孩子后脑上全是鲜血,连哭都没哭一声,便已一命呜呼。
屈方宁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仿佛不信般轻轻搓了一下,将孩子搂在胸口,低低唤道:“阿葵,阿葵。”又轻轻地去扒他的眼皮,声音也十分轻柔,仿佛在哄他醒来:“爸爸在这里!你看看爸爸!”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惨剧,无不心惊ròu跳。小亭郁眼露不忍之色,向前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必王子只抢得一块空空的襁褓皮,此时还没意识到大事不妙,兀自叫道:“假的!假的!他刚才还对我笑哪!”
郭兀良目中含泪,嘶声道:“别说了!”上前一步,扶住屈方宁肩头,语带哽咽:“方宁,我们先……起来。我去请天哥回来……你也别太伤心了。”
屈方宁置之不理,只抱着孩子的尸体,嘴里喃喃自语。rǔ母在旁哭得人事不知,阿帕也紧紧捂住了脸颊,眼泪如泉水般淌了下来。
安代王轻轻咳嗽一声,离席而起,似乎想亲自出言劝慰。
却见屈方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发悉数垂在脸前,嘴唇慢慢开合,一个字一个字迸出齿fèng:“我龙必。”
郭兀良一听他这语气,心里顿时一空,叫了声“方宁”,便去扳他肩头。
屈方宁将他的手骤然一甩,全身恨意盈然,紧紧盯着必王子,切齿道:“对,我是个奴隶,出身卑贱,你一直看不起我,我认!你从前打我,骂我,欺负我,在扎伊王宫地下撇下我,处处看我不顺眼,这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一句怨言。可是乌兰朵不是你的,她是我的妻子。这孩子也不是你的,我才是他的父亲!你要栽赃,要污蔑,要打要杀,都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他一个小孩子?他才不到一岁,连话也不会说,连痛也不会喊,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将他活活地摔死?我现在知道了,对你这样的人,从来就不该忍!忍让只会让你得寸进尺!像你这样的人,我绝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君王!”
他将怀中的御赐统军符掏了出来,一把砸在地上:“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屈方宁与必王子多年关系不和,兼有夺爱之隙,这一次彻底崩裂,更是非同小可。御剑日夜兼程赶回,先去了金帐一趟,才前往白羽营探视。入门只见遍地素白,主帐中停放着一具小小灵柩。屈方宁独自一人倚坐在地,手抚棺木,两眼通红。他看得心疼,叫了声“宁宁”,便过去握他的手。
屈方宁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开口也是一股戾气:“是他们叫你来做说客的?”
御剑见他与之前的温存qíng态判若两人,心也沉了下去,低声道:“宁宁,别这么冲。连我也不认了?”
屈方宁木然看了他半晌,道:“我儿子死了。”
御剑低沉道:“大哥知道。生死有命,你别太难过了。”
屈方宁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嗤了一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抱过他,亲过他,看着他生下来,一心想把他养大。他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根本就不在乎!可现在他死啦,是你的好侄儿亲手摔死的!我从地下抱他起来的时候,他的血还是热的!”
御剑见他双目中泪光莹然,脸上狂态初露,明显已经听不进别人说话,知道劝慰也是无用,只得道:“我都知道。咱们现在不说这个,行不行?”
屈方宁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闻言只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不说这个?我偏要说!我龙必和我结下血海深仇,我这辈子须放他不过。你的大王哥哥要是敢对付我,我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今天不如就把话说开,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御剑略一迟疑,还没开口,屈方宁已经截声道:“是了,你对他们一家忠心耿耿,怎么会为我倒戈?与你认识这么多年,亏我还问得这般蠢!”说着,神色愈怒,将戴着黑纱的手臂一拂,重重哼了一声:“你不帮我,我就怕了吗?阿葵惨死的样子,跟刺青一样烙在我心里,永永远远不会抹去。就算过了十年、二十年,我的仇恨也不会褪却半分!哪天要是死在你面前,也不用你来替我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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