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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73)


薛灵鹊听到此处,面色如丧,颤声道:“原来……害了苍梧的人,是你!”
王娇鸾觑她一眼,叹气道:“薛姊姊,苍梧是个好孩子,可惜投在柳云歌门下,那也是命定的劫数。我心中对你也有些愧疚,只是报仇事大,只好对不住了。”
崔玉梅缓缓抬起头来,袖口如落叶簌簌抖动,声音gān涩之极:“照你这么说,我青阳孩儿之死,也是拜你所赐了?”
王娇鸾冷冷道:“不错,谁让他是西宗门下首徒来着?不单是他,太华、神素两宫弟子,死的死,残的残,全是出于我手。你们九华派养出他们这一对孽畜,人人可杀,个个要死,一个活口也不该留!我当年施展音魔大法,连柳云歌在内三十余人,无不噬脑入魔,眼见就要发狂身亡。偏偏姓谢的天生畸脉,反从我术中逃过。哼,他倒也有几分本领,竟听出我歌意妖邪,还嘲讽我来历不明,打算让柳云歌逐我下山。哈哈,我怕甚么?我易容成柳云歌的样子,找到他,对他说: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想要赶我走,那是万万不能的了。敢说我是邪魔外道,便亲手证明给大家看!柳掌门,你说的不错。你这个谢师弟呀,就是太过骄傲啦!他一听我这番话,气得眼睛也红了,一句话也不说,便从墙上摘下琴来。琴音一响,哈哈哈!那番jīng彩,真是前所未见呀!区区一介凡人,贸然出手,竟想医治我这深入骨髓的音魔邪术,那不是痴心妄想吗?后来他被割掉手指,废了武功,逐出师门,丧家狗一般逃到这糙原上,当了十几年奴隶,做尽了最低贱、最下等的活儿,我可都跟在身后,瞧在眼里哪!我一见他吃苦受累,受尽折磨,心里就说不出的快活。柳云歌,今天你亲手杀了他,可欢喜不欢喜,痛快不痛快啊?”
她一番话说得急促高昂,瞳孔中满是残忍之极的快意,脸颊也因兴奋涨得通红。
四周死一般静默,唯余崔玉梅手中长剑不断颤动之声。薛灵鹊怔怔站在原地,难以置信般注视地上尸体,良久,才骤然发出一声悲鸣。
屈方宁一生所经历惊心动魄之事不计其数,但纵使千百件相加,亦不如这件灭门惨案的真相来得残酷。忆及谢空回当夜月下抚琴,箫笛相和,真不知是何等轻狂得意,风采翩翩。想到他十余年身负奇冤、有口难辩,悲愤填膺,嘶声道:“你……你害得他好苦!”
王娇鸾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是他徒儿,要替他报仇?啧啧,论资历,论辈分,你还得往后站一站。这位崔师太,这位薛女侠,还有这位柳掌门,可都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要将我碎尸万段了。可是呀,我心里畅快极了,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的心啊,从师父死的那天起,就已经死啦,死得透透的了!只有报仇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是个人……现在我总算是心满意足啦!师父,师父,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小红做得好不好?你满不满意呀?”
只听刀剑齐鸣,崔玉梅、薛灵鹊、屈方宁同时执剑在手,便要向她胸口cha落。
柳云歌神色怅然,轻轻摇了摇头,忽道:“我们都错怪你了。这么多年,你……你受苦了!”
他这句话发自至诚,却并不是对地下谢空回的尸体所说。
王娇鸾束手待毙,冷眼旁观,心道:“莫非他伤心疯了?”
只听远处一声苍老的咳嗽,一人从月下蹒跚走来,在人群外站定,开口道:“柳师兄,你好。”声音艰涩生硬,似带金石之音。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那人背心佝偻,脸颊深深凹了进去,不是那倒地身亡的“谢空回”,却又是谁?
屈方宁抢上一步,似要说话。谢空回挥手止住,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好端端将我支使出去,我就知道其中有猫腻。傻孩子,柳掌门与我何等jiāoqíng,你找人假扮我,却如何瞒得他过?”
众人惊诧之下,齐齐向那尸体瞧去,心中均想:“这人不是谢空回,却又是谁?”
柳云歌也向屈方宁看去,微笑道:“你这位高足心机百变,大为不俗。”说着,伸手在那“尸体”头顶轻击一掌。
那“尸体”眼皮微微一动,睁开眼来。见屈方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gān咳一声,道:“有劳将军牵挂,这可又活过来啦!”
薛灵鹊一听他本来声音,顿时双眉倒竖,喝道:“你是谁?”
冯女英讪讪道:“师父,您……老人家好。”将脸上一层人皮面具揭下,又摘下一些易容小玩意儿,露出他那张偷香窃玉的yín贼面孔来。
薛灵鹊颤声道:“好哇,越长越出息了,连师父你也敢骗!”虽是责备之语,实则心中欢喜,口中训斥,眼中便掉下泪来。
周世峰、罗天宇从前与他势成水火,大半年相处下来,面上虽无十分表露,心中早已将他当作朋友。见他死而复生,大喜过望。一个口称“冯兄弟”,一个便伸臂将他扶起。
屈方宁见他安然无恙,也是喜不自禁,斥道:“方才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
冯女英漫不经心一笑,故意伸鼻往他头颈里嗅去,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纵死亦有何惧邪?”
王娇鸾目视冯女英身影,yīn恻恻道:“我认得你,你是薛姊姊的关门弟子,你那三脚猫的易容术,还是我亲手指点的!想不到我养虎贻患,今日却栽在你手里。”
柳云歌叹息道:“王姑娘,你已被仇恨蒙蔽双眼,眼前是友是敌,又如何分辨得出?”说着,眼角向崔玉梅、薛灵鹊扫去。冯女英易容之术并非高明,竟一举瞒过三人,自是因一则爱恨纠缠,一则报仇心切之故了。
王娇鸾尖声笑道:“好罢,算我最后棋差一着,让你们翻了盘了!可现在大家都老啦,姓谢的手也残了,人也废了,总算大家也扯平了!”将那本绢册往上一扬,便要拍个粉碎。
谢空回忽道:“且慢。这本曲谱,给我瞧瞧罢!”
王娇鸾面色一寒,怨毒道:“怎么?你杀了人,还想夺谱么?”
谢空回淡淡道:“凤台先生曲律jīng妙,境界澄明,绝非心胸狭窄之人,更不是誓要争一口气、不死不休的莽夫笨伯。当夜月白风清,君山如黛,dòng庭泛波,我二人棋逢对手,化音无声,几窥天机。于此大圆满、大欢喜之境,但觉其幽深畅美,何有以命相搏之意?斗曲之后,我潜心思索数年,自创‘六指天罗手’,但觉造化一体、物我两忘,好似清风拂体,月满空山。凤台先生胸怀磊落,成就更应在我之上。你说这曲谱中载有破解法门,我倒想知道是怎么个破解法。”
王娇鸾沉思一瞬,冷冷道:“便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又有何妨?”眼角一挑,将绢册递向柳云歌手上。
柳云歌甫一揭开琴谱,神色立变。连翻数页,神qíng更是怪异,似是不可思议,又似一声叹息。良久方道:“此为两人合奏之曲。”手微微一扬,向谢空回抛去。
谢空回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哑然失笑,道:“巧了。这琴谱天然三分缺损,倒似给我那张破琴量身定做的一般。”
柳云歌面带苦笑,微微摇头,道:“你这张‘鹤鸣秋月’乃先师亲授,如此诽谤,成何体统?”向杨采和微一颔首,道:“采和,替你谢师伯立琴。”
杨采和答了声“是”,将背上所负古琴取下,摆在谢空回身前。再深施一礼,才退回原地。
谢空回盘腿坐下,双手在落满尘灰的琴弦上一拨,忽向一旁道:“崔师妹。”
崔玉梅自他现身,一直僵立在旁。听见师兄叫到自己名字,再也支持不住,向前踏出一步,流泪道:“谢……师兄,这……许多年,你……你……”见他双手大拇指、枝指处皆是空空如也,正是自己当年一怒之下qiáng行割断的。万般悔恨涌上心头,喉头顿时哽咽。
谢空回笑叹道:“师妹素日何等要qiáng,轻易不在人前落泪。如今这是怎么了?莫哭莫哭,来与师兄调调弦罢。”
崔玉梅听他殊无怪责之意,更是心如刀绞,忙低头调弦掩饰,泪水却一滴滴落在断纹之上。
谢空回向薛灵鹊点一点头,道:“薛大姑娘,你也来了!”
薛灵鹊在徒儿面前,已是极力克制。一听他出声招呼,仍止不住全身颤抖,道:“他们来找你,我……也来了!”
冯女英嗅出不对,与屈方宁对视一眼,目光颇为无奈:“早知道是我师父的老qíng人,就是杀了我头,我也不敢假扮的了。”
只见柳云歌在谢空回身旁站定,将曲谱打开在二人之间,平静道:“王姑娘,册中所载曲谱,琴断弦,笛损音,正是当夜斗曲之时,我二人所用‘鹤鸣秋月’ ‘凤舞chūn山’。尊师写下这套曲子,本意应是jiāo由我二人合奏。是否复仇杀人之曲,还请你自行领会。”说罢,以笛就口,chuī奏起来。谢空回无声一笑,亦拨弦相和。
但他们实在已经不必再多说了。
那是一支充满旖旎之意、甜美之qíng的曲子。纵使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样的曲子,都会qíng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这曲子像一朵花,轻轻别在少女的发上。人人听在耳里,都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最温柔、最甜蜜的时光。杨采和想起了两qíng相悦的欢美,薛灵鹊想起了君山摇曳的泪竹,连看似冷硬不近人qíng的崔玉梅,也想起了幼子呀呀学语之时,自己与丈夫在九华山的莲台下说笑的模样。
朱靖想起了什么呢?他想起了兵荒马乱的石板桥,想起了一把新油的红伞,想起了自己落在浑浊的茶汤里,涟漪不息的泪水。
而屈方宁想起的,却是那一年下江南时,临行最后一天,御剑带了自己,坐在乌篷的小船上看江花。
那时天还没亮,宣州刚刚下过一场雨,湿柳絮落在青石板上。自己枕在御剑膝上,身上盖了他的锦袍,将吃剩的玫瑰饼放在水中喂小鱼。
他眯着眼睛,躺得很舒服,几乎要睡着了。忽然想起前一天听到的故事,连忙睁开了眼睛,向御剑说:“大哥,以后我死了,你也把我的心拿出来,一片片剖开来瞧吗?”
御剑在他额头上凿了一下,哂道:“小猴子,你的小心眼里藏着些甚么,我还用剖开来才知道?”
水边悄然无声,人人都沉浸在梦幻般美丽的往事之中。忽而一道轻柔的歌声传来,那是王娇鸾低声唱起了一支南方的曲子。
突然一声弦响,琴笛俱静。谢空回挑开断弦,歉然道:“久不拂弦,有些手生了。”
屈方宁乍然惊醒,只觉人间悲喜茫茫,恍若南柯一梦。一摸脸颊,尽是泪痕。
王娇鸾如梦初醒,看向柳谢二人,歌声戛然而止,神色渐渐扭曲。
柳云歌垂下玉笛,缓缓道:“尊师本xing灵慧,经由君山一战,更触及天地间至圆满、至欢喜之境,自此堪破迷妄,了悟兰因,是有此曲,教化我师兄弟二人,及普世千万愚人妄人。王姑娘,尊师坐化之时,想必已是心开天籁,灵珠在握,而非余恨未消,怄气而亡。此曲世上只我二人识得,却偏偏教你认作仇人。造化弄人,那也怪不得。只是……我九华山上下一脉,实在……太冤屈了!”
他天xing温润,这“太冤屈”三字,已是最重的怪责之言了。屈方宁在旁按剑而立,只觉谢空回这一世兜兜转转,竟不知该向何人诉说。罪魁虽在眼前,却难以直斥其非。半生悲苦,好似老天爷开了一个极恶毒的玩笑。刹那间满腹悲酸,恨不能放声嘶吼。
王娇鸾一对无神的瞳孔落在谢空回佝偻的身上,颤声道:“谢……谢空回,我对不起你。可是师父,师父,我不知道啊!”
话音甫落,她窈窕如少女般的身子斗然向上跃出数尺,突然重重摔在地上。少顷,七窍流出黑血,人也不再动弹。依约之间,她曼妙的歌声似乎还未散去:“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chuī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崔玉梅、薛灵鹊见她尸横就地,想到爱子、爱徒因她而死,皆是一番欷歔。周默、杨采和、朱靖皆上前行礼,叩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师伯。崔玉梅亦来到屈方宁面前,将一颗朱红色药丸递在他手里,低声道:“温水含服,三日可解。你是……谢师兄的弟子?”
屈方宁接过解药,答了声“是”,便不再言语。崔玉梅甚为不解,心道:“我中原武林的后辈子弟,怎地反去相助蛮子?”
忽听薛灵鹊厉声道:“……英儿,你说!你若是叛国求荣,为虎作伥,为师今日须容你不得!”
冯女英挑了挑眉,还未开口,只听远处马蹄纷沓,火光点点,隐隐有传令喝问之声。屈方宁向旁使个眼色,周世峰微一颔首,与罗天宇一道潜行而去。
柳云歌对此种种视若不见,凝望谢空回良久,叹道:“师弟,你老了。”
谢空回一笑摇头,道:“师兄,你也老啦。”
柳云歌目视他,腹中似有千言,却是不发一语。
谢空回会意道:“师兄不必自责,我在北原过了十几年逍遥日子,杀láng吃ròu,打架斗殴,一身功夫倒也没全荒废。自从结识了这小子,一年到头奔波在外,给他跑腿办差,越发的勇猛jīng进了。”说着,向屈方宁一指。
屈方宁胸口一酸,伸手扯住他一边衣袖,低低道:“大事已了,咱们这就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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