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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32)


他靠在车门一侧,划着毯面上金齿的花纹,痴痴出神。
忽听得门口一人笑道:“怎么这么久?挑花眼了么?”
抬头一看,御剑高大的身影,正穿过浮动的珠光宝气,向他走来。
他犹自沉浸在想象中,问道:“将军,这就是你迎娶奈王妃的马车么?”
御剑停在他面前,道:“是啊。”
屈方宁看着他被珠光映照的英俊面孔,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念她?”
话一出口,不禁有些后悔。以自己现时的身份,这一句话着实问得有些唐突了。
御剑似乎也没有想到他有此一问,怔了怔,才道:“还好。”伸手向他,淡淡道:“人已经死了,想与不想,有什么差别?”
屈方宁嘴唇一动,想问一句话,又忍了下来,接住他的手,嘻嘻笑道:“将军,你这马车真是威风气派!你以后要是再迎亲,一定要让我来驾车!”
御剑目光一动,本来想说:“你还是乖乖坐在车里,比较合适。”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变成:“孩子话。我哪儿还能再娶?你这个车夫当不成了。”一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清晨,便各自怀着没有说出口的话,奔向了冬意未消的江南。
暮chūn三月,杏花烟雨楼。
正是天晓诸人入市之时,沿街的青石板桥两旁,全是吆喝叫卖的摊贩,油布摊子直摆到桥面中间,放眼一看,满地菜皮包子、油煎卷饼、蒸糕、银卷,造成一种俯拾皆是的气象。兜里有几个钱的人,往这桥上一走,简直有一种富甲天下的感觉,顿时腰也挺直了,派头也上来了。有长衫的,必须用手把衫子的一边提着,露出黑布鞋的一个雪白的衲底来。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很有学问、很有身份的官绅老爷了。就连穿糙鞋、huáng犊裤的粗人,在这繁华的集市里,也分外拘谨了一点,甚至于有一些点头哈腰,把昨天夜里打老婆、打孩子的气魄,全都收起来了。桥边的护栏,雕着许许多多的图画,有的是囊萤夜读,有的是凿壁偷光,可见地方上的县官也是一位文雅、向学的人。栏板前放着大大小小的箩筐、竹箕,贩卖的是时令鲜果、各色菜蔬。他们倒是不急不忙,因为早晨一过,包子、卷饼这些东西,就没有人买了。而桃子、杏子、李子,谁不爱吃呢?谁一天不买几个吃呢?更有些心思活泼的,gān脆挑起了一面旗皤,上面绘着十二生肖,每个生肖身上都打着一个泡钉。他自己手上戴着一把竹圈儿,谁能把竹圈儿套在泡钉上,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子、杏子。这奖励也不尽相同,比如套中猪,只能得四枚杏子。而龙就大不相同,万一要是套中了,可以拿八个桃子、八个杏子。别人听了这样的好处,立刻都一窝蜂的去套龙,但又岂是那么好套中的,一会儿工夫,全部都铩羽而归。再问他要竹圈儿,可就是要钱的了,不是白给的了。这竹圈儿也不便宜,一个就要两枚大钱。有些人禁不住这种空手套白láng的诱惑,套了一次,又要一次,到最后虽然多少拿到了一些杏子,但总觉得心里不是味儿。回去的路上一细想:哎呀!一斤杏子本来不是只要十文钱吗?这不是吃了大亏吗?但这个亏也没地方说理,谁让你贪这个便宜呢?只得自认倒霉。而这个卖东西的人,就不用说多么高兴了。因为他大钱赚了满满一贯,桃子、杏子还是摆得岗尖岗尖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少了。回去之后,连一向泼悍的妻子,都一叠声地称赞他能gān。因此第二天也兴冲冲地挑了那旗子来,一张嘴就吆喝起来:“走过路过您瞅一眼勒!桃杏儿白给不要钱勒!……”
但今天他就没有那么如意了。有一个脏兮兮的、烦人的毛头孩子,总在他的挑子前鬼鬼祟祟地出没。好好盯着他吧,他就把手放在口里,屁股冲着挑子,表示自己是很清白的。等他一转身给别人竹圈的当儿,立刻伸手抓起两个大杏子,使劲往口里塞着。等他收了钱回头一看,早吃得只剩一枚核了。这下可着了恼了,拔脚就追,小孩儿立刻跑了。他也不敢追太远,挑子还在原地呢!只得又悻悻地回来。一会儿回头再看,差点气死了!那小孩儿居然也回来了,正又偷偷摸他的杏子呢!见他怒冲冲地望着,还傻呵呵地笑了两声。他更生气了,抓起几个烂桃子、杏子核,就向这可恨的小贼扔去。小贼连忙抱头鼠窜,四处寻找着行人躲避。慌慌忙忙,见一个穿着黑绸衫的男人正坐在一个伞摊旁边,肩背雄阔,马上一拐腿,躲到这男人后面去了。卖桃杏的苦主兀自还不住手,没提防,半边烂桃子砸中了这男人的裤腿,立刻溅出一片腻腻的汁水,把人家的绸裤弄脏了。
苦主一看,可傻眼了。这绸子的衣衫,连自己女儿出嫁也没有穿过,那是多么有钱的人家,才能随随便便穿着在大街上晃dàng呢!他如果要自己赔,卖一年杏子也不够赔的。这是万万不能够怠慢的,立刻上前赔笑作揖,又拿袖子殷勤地替他抹着裤腿。这男人倒也好说话,见他的脏袖口使劲给自己擦着,那片桃子汁越发腌臜了,也不生气,只说了声:“无妨的。”
苦主感激涕零地回去卖圈儿了,临走还特意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位爷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坐在那里威风凛凛,就是戏台上的楚霸王、庙里的关二爷,也没有这样的气概。这能是跟他计较一件衣衫、一个烂桃子的人吗?
那小孩儿见他走了,还赖着不出来,哼哧哼哧地在那男人背后,吃自己的手指,大约手上还有些杏子的甜味。那男人一伸手,把他提了起来。
这男人胸阔手长,这么一提,跟一个大老虎抓着一只小jī崽似的。那小孩儿身在半空,不但不怕,反而尖声大笑起来,似乎没有玩过这么新鲜的游戏。这男人把他往上一抛,又抓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掌也是十分宽大,一只手就把小孩儿的腰扣住了。小孩儿更高兴了,在空中伸出手,啪啪啪,大声鼓起掌来了。
临街的酒楼上,一个淡huáng衫子、腰悬长剑的少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看得有趣,连木桌对面六师兄跟自己说话也没听见。
六师兄杨晏还在那里自言自语:
“……人言不堪,传到师父耳朵里,更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小师弟,你还是早早回山,亲自向师父禀报为好。小师弟?小师弟?……朱靖师弟!”
这才回过神来,迷茫地问了一句:“师兄,你在跟谁说话?”
杨晏哭笑不得,道:“我跟呆子说话!”举箸一点,一招“清光翠重”向他面门指去,箸尖微微回拨,似yù将他目光引回。朱靖全不思索,茶碗一横,以一招“天台晓月”拆解。他师兄弟之间常年切磋、喂招,彼此熟极而流。只听一声清响,杨晏的箸尖轻轻碰在他茶碗边沿,连碗中的茶水也未溅出一滴。
杨晏怪道:“还好,没变成呆子。”收回竹箸,吃起面前一碗香菇jī丝面来。
朱靖歉然道:“我方才走了神,着实没有听到。”见他吃得láng吞虎咽,嘴边全是油光,担心道:“师兄,进食须缓,要细嚼慢咽才好。”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以便他饭后消食解腻。
杨晏吸溜着面条,含混道:“小师弟,你说话越来越像师父了,也是一般的婆婆妈妈,唠唠叨叨。”
朱靖听了这八字评语,也不禁笑了出来,随即又正色道:“师父以豪慡利落、不输男子之风闻名江湖,未必喜欢你这样指摘她。”又问:“方才师兄让我禀报甚么?”
杨晏一口面还挂在嘴里,竹箸胡乱扬了扬,示意一会再说。正巧一个店伴打扮的小姑娘端着一个漆盘从楼梯上砰砰砰地走上来,声震屋宇,地动山摇,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脾气。一停脚,没好气地问:“谁点的皮蛋瘦ròu粥?”
朱靖忙招手道:“是我。”
那小姑娘怒气冲冲地一回头,一看见朱靖的脸,顿时气也没有了,走路也不震了,将他的粥摆在桌上,不自然地说了一声:“来、来了。”
朱靖道:“多谢姑娘。”见那粥色泽素白,望之食yù全无,问道:“柜上可有荠菜丝儿么?可否有劳姑娘给我盛一碟来?”
小姑娘手绞着围兜边,结巴道:“有,有。我这就给你去拿!”一转身,风一样快地下去了。
朱靖正要叮嘱一句:“姑娘走慢些不妨。”见人背影也没有了,只得作罢。
杨晏见了,忍不住啧啧笑道:“下山前师父她老人家曾嘱咐我:‘你朱师弟xing子温文,守礼自律,绝不会跟人寻衅生事。只有一件我放心不下,就是他模样生得太过俊美,又是青chūn年少,保不得有一些不知廉耻的邪教妖女,对他投怀献媚,毁他清名令誉。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孩子的品xing,我是十分信得过的。就怕那些邪魔外道欺他少不更事,甚么下九流的手段也使了出来,鬼蜮伎俩,防不胜防……’”见他一碗粥中清清白白,皮蛋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三五块,瘦ròu更只有两三丝,便将自己碗中的jī丝夹了几条给他。
朱靖合手道:“多谢师兄。”又道:“我初入江湖,师父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过我对别人客气一些,想来别人也不好意思对我动手。再说,有‘铁蛟’杨师兄你在旁坐镇,谁会不知好歹地上来招惹?”
杨晏摇手道:“师兄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头一个就没把你那个诨号挡下来。”
他师兄弟几人均师出九华派西宗掌门人、“飞花点翠”崔玉梅门下,自大弟子周默以下,人人在江湖上皆颇有侠名,绰号也是非常威武响亮:“银驹”周默、“金鹏”宗言、“铁蛟”杨晏等等,一听就是金戈铁马,快意酣畅的江湖子弟。独独朱靖这名最小的弟子,因长相美丽,xing子斯文,一入江湖,便得了个“玉麒麟”的雅号。别人一听,就可想而知,是一位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的美少年。至于功夫高低,行侠仗义,那统统要放到他长相之后了。杨晏大是不满,却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有些正邪之间的门派,师姊妹几个一说,特意巴巴地跑来看这位美少年。一见之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掩袖嬉笑,一边还说些甚么“小老四,师姊没骗你罢?”“玉麒麟之名,果不虚传!”之类的话。杨晏上前阻拦,还要被别人伶牙俐齿地挤兑:“你师弟长这么好看,我们看看怎么了?还能看少他一块ròu吗?……你们九华派怎么的?名门正派就可以这么不讲道理吗?”反而变成他不讲道理了。
朱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劝慰他:“都是江湖朋友抬爱,喜欢便由他们叫好啦!又不曾折损了甚么,师兄莫要放在心上。”
杨晏竹箸一停,瞅着他笑道:“那江州的梅花、庆州的白象,也没折损了什么?”
朱靖一呆,抬起头来。杨晏嘿地一笑,道:“师父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一趟下山,惹上的不是甚么无耻的妖女,却是个断袖的王爷……”见楼上有人上来,便住口不说了。
朱靖见他形容古怪,不好意思道:“看来师兄是要笑我一辈子了。”只听一声钝响,一个酱盘摆到了二人之间,鲜绿慡脆的荠菜丝儿高高地堆了一盘,乍一看,简直是一道正菜了。
杨晏见他起身客客气气地道谢,半晌才把那满脸通红的小姑娘送下去。这才叹气道:“小师弟,你就是这么一个温温吞吞的xing子,那晋王梁惜才会对你穷追不舍。要是我啊,哼哼,一刀剜掉他的贼眼珠,再一钩割断他的狗腿子,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纠缠!”
朱靖听他说得甚是凶残,思忖了一下,认真道:“师兄,无故伤人肢体,不是侠义道所为。何况这位小王爷除了行事张扬了些、缠人了些,也没有别的不是。再说,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只说要跟我jiāo朋友,可没说要断……什么袖啊。”
杨晏怪道:“jiāo朋友?你在江州随口提了一句‘明儿就见不着这梅花了’,第二天,他就遣人运来万枝白梅,给你活活造了一个梅园;前一阵你过生日的时候,这小子整整送来十头白象,把个庆州弄得万人空巷!你一打尖、住店,早早地就把钞会了;十几个捕快、侍卫,天天追着你,给你送红叶诗、方胜儿!谁是这么jiāo朋友的?”
朱靖怔了怔,才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师兄你这么一说,是有些让人害臊。尤其是这十几位侍卫大哥,身手既高,眼力也好,常常在大街上齐刷刷排成两列,朝我跪地行礼,着实叫人无地自容。”
杨晏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最不讲甚么礼义廉耻,甚么混账事都gān得出来。养小倌、捧戏子还不算,连身家清白的江湖子弟,他也敢打这些肮脏主意!任他怎么花样百出,你都只当没有看见。他花了偌大心力,就是为了诱骗你入他觳中,害得你为世人不齿,身败名裂。”
这几句话他说得甚是郑重,朱靖也肃然正坐,道:“谨遵师兄教诲。”他自幼长于九华山上,从未出门一步,连男女之qíng也不懂得,对龙阳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只知这断袖一事,十分凶险,乃是一头与魔教齐名的洪水猛shòu,大大的不妙,万万不能招惹了一点。师兄既然说不能断,那肯定是不能断的。
杨晏又道:“可恨这个姓梁的,仗着我们不好跟朝廷里的人动手,对你死缠烂打,弄得天下皆知。江湖上人多口杂,这要是传到师父耳朵里,她老人家一怒之下,惩戒于你,如何是好?”长长叹了一口气,甚是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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