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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33)


朱靖奇道:“他缠他的,我又不曾理会,既没收过他一件东西,也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师父为什么要惩戒我?”
杨晏见他一派天真,心中甚是不好受,想:“江湖上众口铄金,人心可畏之处,我这小师弟哪里懂得?这天杀的狗王爷,怎么就盯上了他?”只恨魔教人才凋零,没出几个妖艳的美少年,以致自家师弟遭此横祸。即摇头道:“不是师父要迁怒你,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了两声,便说不下去了。
朱靖安慰他道:“师兄莫要为我担忧,师父侠骨仁心,必能明辨是非。”
杨晏心道:“要是师父怪罪下来,我拼得自己名声不要,也要替小师弟辩驳清白。”当下故意打个哈哈,道:“我不担忧!有甚么可担忧的?万一师父真的把你绑上了,也可以请东山上那位师伯来为你求qíng嘛!他是师父的师兄,对你又是另眼相看,肯定不忍心你在思过堂黑咕隆咚的地牢里受苦。”
朱靖“啊”了一声,道:“你说柳师伯吗?我可有许久没见过他了。”
杨晏笑道:“下山之后就没聆听过他老人家的清奏,思念得紧罢?”
朱靖立刻点头道:“思念得紧!”又忙问:“我们甚么时候回去?”
杨晏见他憨态可掬,笑了出来。
二人所说的这位柳师伯,便是九华派东宗掌门人柳云歌了。这位师伯开宗立户,却一个门人弟子也无,整日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东山之上。入夜之时,常听一道清远悠扬的笛声,从山涧中婉转暗飞而出。这笛声缥缈、空灵,遗世独立,飘飘若仙,不沾一分人间烟火气,闻者无不欣然忘俗。来往朝拜的香客,往往将之当成了佛国梵音,竟有些愚夫愚妇向其顶礼膜拜的。西宗弟子练功闲暇时谈起,都疑是仙人下世。崔玉梅在旁打坐,双目微暝,淡淡说了一句:“柳师兄十四年前便以一支七孔玉笛名动江湖,人称‘灵音妙仙’。他的曲子,原不是人间之物。”众弟子赞叹无已,遥想这位柳师伯十四年前衣袂飘飘、玉笛横挥的灵妙身姿,不禁悠然神往。惟独朱靖捧颊听了几夜,却向人道:“这声音空空dàngdàng,好似缺了一半。”过得几天,柳云歌便着人传信,要他去东山“坐坐”。自大师兄周默以下,众师兄弟无不为之捏了一把冷汗。起行之时,众人一直送到山脚,执手相看泪眼,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悲壮。听说平时最冷傲的二师姐杨采和,夜里还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谁知第二天一早,他就手足完好、神清气慡地回来了,立刻被按在门口,打了一顿屁股……
杨晏忆及此事,好奇起来,问道:“小师弟,柳师伯长什么模样?他的成名绝学‘折柳绿波手’,有没有偷偷传授几路给你?”
朱靖摇了摇头,道:“没有。柳师伯为我抚了一支古琴的曲子。”
杨晏讶然道:“琴?不是笛子么?”
朱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呆呆地想着那天晚上的qíng景。
柳云歌一见他,就微笑着问:“你就是那个说我的曲子缺了一半的孩子?”
朱靖小声道:“正是弟子。”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的胡乱评点,是否得罪了这位高来高去、与世隔绝的师伯。
柳云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耳朵很尖呀!”
他的神态话语随xing率意,甚至比崔玉梅还平易近人得多,完全不是平时他师兄弟所想象的、冷漠不近人qíng的样子。朱靖跟他说了几句话,惧意渐去。
柳云歌给他斟了一杯茶,又从一张矮几下抱出一张弦月状的古琴来,温和地说:“我给你弹首曲子罢!”
他忙放下茶盏,想说一句“恭聆师伯雅奏”。柳云歌朝他“嘘”了一声,十指微动,弹奏起来。
他见那张琴黑沉沉的不大起眼,琴弦却显得特别繁密,恐怕不在四五十根以下。他心想:“这么多的弦,两只手怎么弹得过来?”
目光转到柳云歌清隽的面孔上,又想:“师兄们全都猜错啦。甚么白须飘飘、仙风道骨?一个也没有的。我瞧这位师伯不过四十岁年纪,哪有他们说的那么老。”
抿了一口茶,只觉入口甚苦,甚是涩口。见那茶汤色泽深huáng,想来茶叶也不是甚么天台云雾、东崖雀舌,大概就是乡下人自己家采制的粗茶了。
再环顾四周,只见举室苍然,四壁空空,一样像样的器物也没有,chuáng上的被褥都已经十分老旧,有的连内里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酸,便想把师姐fèng给自己的新被子给他送来。
柳云歌见他心思不属,轮指一拨,急音密雨,将他目光拉了回来。这才收起心神,专心聆听。
杨晏道:“抚琴原是古今第一雅事,柳师伯又是这么一位不染凡尘的人物,想来这曲子也高雅清妙得紧了。”
朱靖脸现迷茫之色,道:“不是这样的。”
只听那琴声激昂高亢,繁密处似铁马冰河,高越处如一览众山,偶有低徊,也似龙吟浅水,伺机拔天飞去。朱靖听在耳中,只觉壮怀激烈,斗志昂然,似乎天地玄huáng,上古诸仙,皆要劈山让道;八荒六合,万物众生,尽当俯首称臣。一颗心在胸腔里几乎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大gān一番事业。
柳云歌见他满心兴奋,脸上大有跃跃yù试之色,微不可闻地苦笑一声,几个变调,琴音又转回了他平日所奏的模样。深幽,空远,好似一些曾经爱恨彻骨、最后却归于寂然的往事,又似一声来自无尽夜空中、遥不可知的叹息。
曲终收拨之际,天阙沉沉,长夜未央。一声空响,月满东山。
杨晏问道:“你呢?”
朱靖臊红了脸,小声道:“我……我睡着了。”
这琴声如细语低诉,听了一会儿,只觉身困眼乏,便止不住沉沉睡去。依稀只听见柳云歌自言自语道:“君山风露成绝响,不见人间秋月长。”替他盖上一张棉被,抱琴而去。
杨晏啧啧道:“柳师伯对你当真不错。你说之后自觉武功大进,也是拜师伯所赐么?”
朱靖用力点了点头。他自此夜之后,常觉身轻若虚,行走奔跑,都比平时快了许多。一招发出,往往剑在意先,经常一道jīng妙之极的剑招已经落在敌人身上,自己却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纵跃闪避,更是轻捷了不少,有时甚至怀疑对手故意相让,否则一招招何至于发得如是之慢?想来再过几年,必有大成。
杨晏对这个小师弟甚是疼爱,丝毫不觉嫉恨,反而替他欢喜,笑道:“妙得很哪!最好能不知不觉发出一剑,把那个姓梁的捅个对穿才好!”见他一碗粥已经喝尽,便下楼去会钞。
朱靖收拾包裹长剑,准备下楼,忍不住从窗口看了一眼。只见早市渐散,人声沸腾,往来之客,密密如湖中鱼。那偷杏儿的小孩手舞足蹈,却是偷了一个竹圈儿,拽着那黑衫男人的衣袖,让他投枚。那男人既不理会,也不甩开,反正小孩儿也拉他不动,只当没这回事。
朱靖不禁一乐,心想:“这人个子这么大,脾气倒好。”
下楼一看,却不见师兄杨晏的身影。四面一望,全无相似之人。问询掌柜,只是摇头不知。
当下心中奇怪,想:“这一会儿工夫,师兄到哪儿去了?”
却不知杨晏刚下楼梯口,掌柜便上前告知,已有人为他们付过账了。他还道是晋王梁惜又来讨好,骂道:“狗东西死xing不改!”不料掌柜支支吾吾,道付账者是一位头陀,自称普陀山南海派弟子,说今天这个东道,是他南海派慈悲为怀,送九华弟子临行的一碗……饭食。杨晏听他吞吞吐吐,厉声质问:“甚么饭食?”掌柜哆哆嗦嗦,瞟着他脸色,退到一丈开外,才颤巍巍说出“断头饭”三字。杨晏大怒,出门一看,西边巷口一个头陀背影一闪即没,当下不及思索,运起九华派独门轻功“雪làng三叠”,提气急追。料得小师弟在此无虞,那也不必知会了。掌柜的见他如此凶神恶煞,如何敢再跟朱靖提一个字?
朱靖抱剑等了片刻,不见师兄回来,左右无事,便往那青石板桥上行去。刚到桥下,便听得那黑衫男子皱眉道:“你这圈儿来得不gān不净,是个赃物。我岂能跟你同流合污,gān这勾当?”

第12章 chūn山

朱靖一听他说话,顿时后颈一麻,似乎被人轻轻呵了口气一般,一时简直迈不动腿,心中只道:“这人的声音怎么恁般好听?”
那小孩儿也不好好说话,咿咿呀呀的,只是要把竹圈儿给他。那男人给他闹得没有法子,只得接过,随手胡抛,离那十二生肖隔了十万八千里,道:“喏,没中!”
那小孩儿哪里肯依,立刻就去拾那圈儿。早被卖杏子的一把捡起,再也不肯给他。那小孩儿呆呆站在桥上,头颈动了两下,竟似懵了。初阳之下,朱靖只见他口耳歪斜,眼仁无光,动作也不似寻常孩童灵活。顿时一愣,心道:“这小孩是个傻儿?”
那男人却向卖杏子的招了招手。卖杏子的立刻哈了哈腰,指自己道:“小的名叫宋老四。大官人有甚么吩咐?”
那男人道:“嗯,宋老四。那圈儿给我来几个罢。”
宋老四应声不迭,立刻捋了一大把圈儿,献给了他。至于要几个钱,是一点也不敢提的。人家都没有跟他计较衣衫的事qíng,他还能舔鼻子上脸的伸手要钱吗?
那男人也不挪步,原地伸直了两条长腿,擎了一个竹圈儿,向旗皤左上角的马套去。讵料那泡钉十分油滑,虽然套的方位分毫不差,却弹落了出来。
他一投不中,似乎有些诧异,打量几眼,道:“原来如此。”往桥板上一倚,一个圈儿随之掷出,正正地挂在泡钉之上。连投三个,无一不中。
那泡钉切面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挂了三个竹圈,真是拥挤得很。似乎谁走路的风声大了一些,都能把它掀下去了。但这种美事显然不常有,宋老四只得赔笑点头,取下竹圈,捞起一把李子,不qíng不愿地落了几个给那傻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拿到李子,撒腿就跑,边吃边警惕地回头观望,见宋老四并不追来厮打,这才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他一双手污黑油亮,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这么吃得几枚,杏子的汁水顺着手腕下流,也是脏黑的一片。这孩子也不晓得肮脏,见汁水滴下来,便大口去舔。
朱靖随师兄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向来没有什么讲究,粗枝大叶惯了的,见了都不禁皱眉。见那男人裤腿、袖子上全是油污手印,丝毫不以为意,不禁心中暗赞,一股结jiāo之意油然而生。
那小孩儿吃罢杏子,抠了抠肚皮,琢磨了片刻自己是否吃饱,又偷偷走向宋老四身边,一双黑手伸向了桃子。看来杏子已经吃得不要了,想要换个新鲜的口味。
宋老四大急,立刻拿扁担棍儿打他的手,连声道:“马不带桃子的!马不带桃子的!”
那男人见状,笑了一声,道:“好罢,给你弄几个桃子。”
宋老四抱起扁担,抬眼望天,心中打定主意,无论他套中甚么,桃子都是不给的了。
谁知一念也没有转完,只见那男人双手连扬,密如串珠,刹那间已抛出十二个竹圈儿,每个生肖上都挂上了一只。湖面一阵微风拂过,只见十二个竹圈随风飘dàng,叮当有声,好似一串轻巧的环佩。
朱靖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啊”了一声。他九华派以七十二路“天河萍踪剑”称绝江湖,机关暗器之术,虽说不上jīng通,却也颇有涉足。自忖若是自己出手,只能勉qiáng做到不落空。要像他一样十二枚连掷,如此jīng准快速,就万万不能。
奇怪的是,此人手劲如此奇准,造就了一个大满贯的景象,旁边竟然没有一个人驻足赞叹。人人从这桥上往来穿梭,一眼也不朝这边看。隔得远的也就罢了,连十步之外买卷饼的老太太,也恍如不见,嘟嘟囔囔地只是说自己牙口不好,让卖饼的把核桃松仁都打碎烂些。
朱靖心中诧异,想:“那是甚么缘故?”
宋老四自知无法抵赖,只得挑了几个青桃子给那小孩儿。他这时候又不傻了,青的一个也不要,专门要那红熟的。朱靖见宋老四满脸苦皱,好似塞满一嘴huáng连,十分苦恼可怜,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小孩儿嘴里塞着一个肥硕的桃子,满口吧嗒,向他抬起一张脏脏的脸来。朱靖蹲下笑道:“你很会挑呀。”
那男人闻声也转过脸来,附议道:“是啊。之个囝诚狡狯也!”
这句话俨然一副家长里短的口吻,朱靖一向不惯与生人搭话,听他语气亲切,也不禁接话:“听兄台口音,像是闽南人?”
那男人欠身道:“正是。在下福建建宁人。”自道与家中幼弟邀同北上,他的船早到了几日,是以在此等候。其时闽地学风极盛,多出才子,朱靖便问:“可是进京赶考么?”那男人连连摆手,道:“舍弟顽劣异常,笔墨功夫一窍不通。我们是往南阳去的。”
南阳是河南大郡,盛产绫罗,尤以柞绸驰名天下。朱靖虽然不大通晓世务,也明白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了。福建此时倚靠海运之利,正是东南全胜之邦,富庶不逊江浙。闽商北上贸易,再平常不过。朱靖又问:“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那男人自称姓喻,在家排行第一。朱靖敬道:“原来是喻大当家。”那男人连称不敢,道:“小本生意,讨一口饭吃罢了。”又问朱靖籍贯名姓,得知他是九华派弟子,拱手道:“原来是一位少侠,失敬失敬。”朱靖谦道:“万万的不敢当。”又指那孩子道:“似喻大当家这般一视同仁、宅心仁厚,才真正担得起这个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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