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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47)


屈方宁却在暗自琢磨:“这甚么‘憔悴东风’,一年要来拿一次解药。我身边哪有可指使的人?须想个法子,把这奴隶身份去了才是。”摸了摸脖子,心中一阵后怕:“他刚才若是早来片刻,老子这个脑袋,还保得住吗?”
织造法既已取得,江南之行也就此告终。临行之前,御剑特意匀了半日,带着屈方宁四处扫dàng,花街夜市,大肆采买一番。不一时,红日西坠,天色沉沉,满川飘着些若有若无的梅雨。说要打伞,未免显得大惊小怪了。但就这么无拘无束地走着,一会儿工夫,衣服面子全cháo嗒嗒的了,灰头土脸的,浑身都不痛快。二人走回桥下,正好一笼热腾腾的猪油糕新鲜出锅。屈方宁擦了半天面上蛛丝,正是极不清慡,立刻把两个袖子挽得高高的,跟别人抢猪油糕去了。
御剑正在后看着,听身后一人唤道:“喻大当家。”却是朱靖。几天不见,神色颇有些憔悴。即问道:“你师父没与你为难罢?”
朱靖缓缓摇头,道:“没有。”抬目望着他,道:“听说你……你们就要回去了,不知几时动身?”
御剑道:“就在明日。”见屈方宁仗着力气大,把前面排队的人都撞得东倒西歪,不禁一笑。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到一团暖金色的身影,在夜色微雨中醒目之极。问道:“那是少东家么?”
御剑笑道:“是啊。你看,像不像一个小太阳?”
朱靖涩然道:“嗯,是喻大当家的小太阳。”
御剑听他语气甚是苦涩,不明所以,道:“他这衣服的料子,名叫‘九骨十色雪金缎’。朱少侠若是瞧得上,拿几匹送人不妨。”
朱靖摇头谢绝,心中说:“我要来做什么?难道还能变成第二个太阳么?”
屈方宁如愿夺得猪油糕一包,乐颠颠地跑了回来。见了朱靖,热qíng地招呼一声,又把手里的糕点递给他吃。自己却没一点爱惜,胡乱咬了两口,就不要了。屁股一挪,坐到垂杨柳底下,又拉着御剑坐在自己身边,听油篷船里的爷爷说起故事来了。
朱靖也执剑坐在一旁,默默聆听船中低诉的、苍老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住在河边的女孩子。不知何时起,河边泊了一艘船,船里是一位进京赶考的楚州书生。两人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一个在船里念书。
有一天,这个女孩子推窗倒水,斗然见到了这位书生。一见之下,恍然如梦,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自此之后,日子也没甚么变化。依然是互不相识,朝朝暮暮,一个在楼上刺绣,一个在船里念书。十八天之后,书生乘船入京。后来,女孩子也嫁做人妇。从始至终,没有片语相jiāo,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相对。
多年以后,河边起了一场大火,这个女孩子困在楼上,没能逃脱。别人在瓦砾废墟里,捡到了一样东西。
这东西有拳头大小,不像木头,也不像石头。外壳坚硬,内里却柔软异常。四乡八里,没有一个人识得。
直到一位大胆的军士,举刀一划两半,这东西才显出本来面目。
——那是一颗心。
只见剖面之上,文理分明,绘着垂柳数株,小楼一座。楼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正在临窗远眺,眉目清晰如画。举刀再剖,片片皆是如此。
人们啧啧称奇,传为异闻。恰好楚州书生的朋友路经此地,见画上之人面目熟悉,栩栩如生,大奇之下,携心一片而归。楚州书生听闻此事,顿时大放悲声,问朋友:‘心在何处?’朋友取出一枚小盒,答曰:‘就在此间。’书生焚香叩拜,含泪而启,——心已不复存,只余一汪碧血而已。”*
朱靖不禁为之动容,随后又想到:“不知我死的时候,心里的画会是甚么模样呢?”
想来一定会有师父、师兄、师姐,会有九华山高耸入云的灵台。多半还会有这么一面湖泊,一座青石桥,桥上张着一把红伞……朝阳将伞骨照得纤毫毕现,伞面上题着两句再也找不到的诗。
那么,别人心里的画,又刻着什么人、什么物事呢?
屈方宁靠在御剑身上,听得睡着了。御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他还没有醒过来,要睡不睡的,一路跌跌撞撞。御剑随他乱走,偶尔看他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才笑着把他揽回身边。
朱靖在后默默地跟着,最终甚么也没有问出口。
回到院舍,雨丝又浓密了一些。屈方宁总算醒了,见朱靖低声道别,转身便要离去,忙叫道:“朱少侠,你等等!”从院里取了一把纸伞,给他撑了起来,道:“小心淋湿了。”
朱靖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得道谢接过。眼见伞面上花瓣纷飞,题着“任是无qíng也动人”之句,正是那天御剑买给他的。
他撑着纸伞,直至身后传来关门之声,才缓缓举步而行。心中迷迷糊糊,不知要往哪儿去。
青石桥上,一人张着一把红伞,向他走近。
数尺之遥,一红一白两朵伞花伫立微雨中,不再前行。
朱靖微微抬起伞面,看着来人:“晋王殿下。”
梁惜头发衣摆皆湿,静静地看着他。
朱靖撑伞立了片刻,道:“晋王殿下曾说要请我喝茶,不知还作数么。”
梁惜立刻手忙脚乱,淡定全无,慌忙道:“作数的,作数的!”急忙吩咐随行侍卫,十万火急,赶去城里最好的茶楼订座。
朱靖却自顾自走下桥头,坐在岸边一张石桌旁。向提壶卖茶的人招一招手,要了两碗团茶。
梁惜收了伞,老实地坐在他对面。见朱靖端了一碗,也连忙捧起另一碗。他一介富贵王侯,几时吃过这般粗茶?那茶碗也腻腻的甚是粘手,望之不洁。
朱靖目视茶上白气,道:“你吃不惯罢?”
梁惜忙道:“吃得惯!怎么吃不惯?”立刻啜饮了好几口,烫得舌头都麻了,犹自含泪赞赏道:“好茶!”
朱靖笑了一下,神色又恢复平常,道:“你不要勉qiáng。”
梁惜道:“我没有勉qiáng。”注视他道:“我是心甘qíng愿。”
朱靖依然低头看着茶碗,良久,开口道:“晋王殿下,对一个人……神魂颠倒,意为之夺,那是甚么感觉?”
梁惜的脸一片烧红,舌头都几乎伸不直,倾尽所能描绘道:“朱公子,对一个人神魂颠倒,就是……见他欣然而笑,就qíng不自禁地满心欢喜;他身遭片刻疼痛,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朱靖全身一震,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艰难道:“原来……如此。”
梁惜道:“朱公子,若是有人要与你为难,我也qíng愿……以身代之,百死无悔。”
朱靖头垂得更低,低声道:“嗯,谢谢你。”
梁惜听他话语带着鼻音,大吃一惊。再一看他面前的茶水,不知滴落了甚么,正自涟漪晃dàng。
他慌得站了起来,浑身搜寻着锦帕,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惹得别人如此伤心。
忽觉衣角被人扯了几下,却是个脏兮兮的小傻子,黑亮黑亮的手正在摸他的蜀锦腰带。
梁惜大皱其眉,张口便要叫侍卫。忽想到朱靖在旁,咳了一声,换上和善笑脸,温言哄了几句,还给了他一个小金锭。
小傻子接过金子,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嘿嘿傻笑了几声,向桥头方向指了指。
梁惜回头一望,梅雨寂寂,柳絮亭亭,哪里还有朱靖的身影?惟余空桌、孤伞、冷茶而已。
*文中“心画”故事译自清代huáng均宰先生《心画》。
第二天,御剑一行北上出关。不过七八日,已至南朝、千叶两国jiāo界处,关隘险峻,满天风沙。屈方宁听关内的老人家豁着一张嘴,说着什么“磨里关”。到界碑旁一看,不禁失笑。只见“莫离关”三个遒劲大字,殷红如血。夕照之下,平添几分悲壮之意。
御剑换了衣冠,关前勒马,向他笑道:“一过此关,大哥两个字就叫不得了。你还是趁现在多叫几声,免得吃亏!”
他也就是随口戏弄,料想屈方宁必然又是把脸一扭,回一个“不叫!”
不料他今天出奇的乖顺,从斗篷下的面纱中偷偷一觑,有点儿不乐意,又有点儿使坏地叫了一声:“——大哥!”
然后很得意的飞了他一眼,一拍马,哒哒哒地奔入万里huáng沙。
御剑怔在原地,只觉一阵异样的dàng漾感,陡然从心中升起。这qíng形并不陌生,早在那夜什察尔城的大帐中,就有过一次。但今天更是qiáng烈得多,胸口几乎涨满,连呼吸都不对了。
他蹙眉看着huáng沙中那个身影,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屈方宁也没走多远,见他迟迟不跟来,也勒马回转,在那里等他。
御剑摇了摇头,纵马跟了上去。
三月底的妺水,岸边开满了雪白的素簪花。
小亭郁没jīng打采,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花环,拔一朵,叹一口气。
虎头绳也长高了一些,依然是一张娃娃脸,蹲下道:“小将军,我再做个花环儿,给小屈哥哥送去。”
小亭郁嗯了一声,jīng神才长了一点,问道:“他回来了?”
虎头绳道:“就在这两天。”沿着棵子坡边的白石头一路跑下去,沿岸摘起花儿来了。
小亭郁无可无不可地点一下头,自己推着轮椅,碾着地上硬茬般的huáng糙。
远远听见一阵嘲杂喧闹,又间夹欢呼之声,抬头一看,十来匹鞍辔鲜明的骏马驰于水边,却是大王子我龙必率领一众王公子弟,正在踏chūn狩猎。
他眉心一皱,掉头就要离开。屈林的声音却懒懒响起:“哟,这不是我的好表哥么?看来今天心qíng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叫一个人来陪陪你?”
小亭郁恼他已久,闻言只道:“你少骗人了。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必王子听到二人对答,也勒停了马匹。屈林向小亭郁一笑,道:“我说小公主呢。人家也是个爱红脸的,说话小声小气的,跟你再合适不过。你以为是谁?”
小亭郁不愿理睬他,伸手去扳木轮。必王子今天猎物不丰,原本就没什么好气。见小亭郁神色冷淡,想起他当日出卖车唯、秋场大会为那贱奴拍手喝彩之举,新仇旧恨,一齐翻涌上来。心生一计,故意转头问道:“阿古拉,母后曾经说过,兔采妹子的婚事万分要紧,务须慎重,是不是?”
阿古拉迷惑不解,见王子狠狠瞪了一眼,才顿悟拍胸道:“是啊!”
必王子瞟了一眼小亭郁双腿,道:“人品家世,那是母后定夺的,我不好cha手。不过嘛……关系我妹子终身大事,做哥哥的自然要多虑一些。”
小亭郁见他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下半身,晓得他没安好心,扬声就要喊虎头绳。
未及出口,车唯、阿古拉几人一扑而上,七手八脚,将他嘴巴按住,双手反剪。必王子一跃而下,袖子一挽,面带诡笑,走近道:“天神可鉴,我可不想看你腿中间那个玩意!唉,为了妹子,只得委屈一下自己的眼睛了。”一伸手,就来剥他的裤子。
屈林在背后咳了一声,被必王子横眉一扫,耸了耸肩,道:“那边有只huáng羊,我先去捉着,你们请便。”转身懒懒地走远了。
小亭郁双目睁到极致,拼尽全力挣扎。只是体虚力弱,何曾挣脱得开?不过嘴里“唔唔”几声罢了。周围一众帮凶个个面露yín笑,必王子在他衣内好不容易摸到裤带,埋怨道:“穿得这么多!”啪的拉断,便要运劲下扯。
小亭郁满心羞愤,不及思索,右肘在轮椅扶手边一个浮钮上狠狠一撞。只见一道黑光倏然飞出,必王子惊叫一声,慌忙向后闪避,只觉耳轮剧痛,已被擦破好大一块,鲜血涔涔。
帮凶无不大惊失色,忙上前察看。小亭郁立刻倒转木轮,一连退开两丈有余。
必王子一摸耳朵,满手血迹。见一支黑色硬弩牢牢钉在地下,气急败坏,死死盯着小亭郁,起身便要扑上。小亭郁背心抵住了轮椅椅背,手中却端起了一只小巧的机关弩盒,对准了他两眼之间。必王子怒不可遏,吼道:“你敢!”
小亭郁虎口脱险,重重喘息,手却没偏了半分,颤声道:“你敢,我就敢。”
必王子见那硬弩斜扎入泥土足足一半,知道此物厉害。但他仗着人多势众,也不惮于上前讨教讨教。向车唯使个眼色,正待撸袖子齐上,只听屈林在远处遥遥道:“王兄,亭西伯父生辰将至,撕破了面皮,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必王子这才想起这层关系,倒也不敢再造次。但心中怒火难抑,见小亭郁仍直直举着机关,向他唾了一口,狠狠道:“你等着,以后有你难过的日子!”
小亭郁见一众人马消失在天边,只觉全身瘫软,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复又感激地看着手中机关,将黑色的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寒冬已过,地窖中依然森冷如冰。
屈林挥掌急劈刀刃一侧,寒气激发,地上十余支蜡烛悉数熄灭。
屈方宁温顺地立在一旁,赞道:“主人进步神速,小人自愧不如。”
屈林嗤笑一声,一掌劈出:“一去两三月,跟你的qíng郎如何了?”
屈方宁迟疑道:“说不好。这几天他对小人的态度,有些捉摸不透。”
屈林掌风一收,转过身来:“怎么?”
屈方宁凝神回忆道:“不知为何,他看小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厌烦,话也不愿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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