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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89)


屈方宁心头一凛,从睫毛下瞥了他一眼:“不是。末将是锡尔族人。”
柳狐佯惊道:“可是小燕山北的锡尔族么?久仰久仰。尊族白燕窝闻名天下,在下有幸得而尝之,滋味之美,此生难忘。”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怅惋道:“可惜现在再也没有啦!”
屈方宁心中暗道一声“来了”,收起心神,抿嘴一笑:“柳狐将军见笑了。末将自幼来到妺水,早已将千叶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柳狐微笑道:“在下自然理会得。若非如此,御剑将军怎会将你视若……xing命,将通身上下的本领都教给了你?”又促狭地向他挑了挑眼:“有这么个父亲,日子过得不太轻松罢?听说上次你相救他义兄之子,惹得他大发雷霆,差点儿就把你打死啦!”
屈方宁对他这幅三姑六婆的嘴脸实在厌恶,心中默默she了他满身大窟窿,口中镇定道:“御剑将军跟我说过,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规矩不严,何以成方圆?末将犯了错,自然是要挨罚的。”
柳狐gān笑两声,道:“这个自然,自然。爱之深,责之切嘛!”忽而大笑,道:“鬼王殿下竟然自命君子,这可是旷古未有之奇谈啊!”
屈方宁也随之一笑:“君子三道:仁者不忧,智者无惑、勇者不惧。御剑将军三分其二,忝居君子之列,似乎也没什么不当。”
柳狐眯了眯狐狸眼,越发满脸堆笑:“屈队长博闻qiáng识,言辞犀利,比鬼王殿下亦不遑多让。敢问屈队长南学如此jīng湛,是否也是从父习得?”
屈方宁天生对危险有份异样的敏锐,这一问虽然平平无奇,立刻察觉出不对,谨慎地回了一句:“南学博大jīng深,末将所学不过沧海一粟。柳狐将军莫要折煞我了。”
柳狐摇了摇手中马鞭,姿态甚是儒雅:“屈队长太过谦虚了。说到南学,在下自然不及鬼王殿下多矣。他修的是治国平天下之道,小老儿不过偷空蜇摸几件艳闻罢了。南人重天伦,讲究父慈子孝。似乎前朝有一位父亲,家境贫困,无以为生,只靠贩卖桃儿过活。最后篓中只余下一枚桃儿,他儿子又哭喊腹中饥饿,遂自己轻轻咬了一口,便全分与儿子吃了。又有一位父亲,——他是做高官大贾的,平日忙碌得很。某日他与儿子午睡,旁人催得急,叫他外出;儿子又压住了他的袖子。这人灵机一动,想了个办法:一剪子把自己的袖子铰了。屈队长,你看这人,宁可毁了一件衣衫,也不愿吵醒了自己的爱子。这份爱怜之qíng,天底下的父亲岂不是都要自叹弗如?”
这两个大名鼎鼎的典故,屈方宁虽然知之不详,但依稀辨别出不是甚么融融泄泄的美好故事,当下也虚与委蛇地一笑,道:“末将才疏学浅,求鲤、让梨倒是知道一些,柳狐将军所说之事,却是从未听说。但想天下父亲爱子之qíng,都是差相仿佛、难分高下的。这两人的故事虽然有名些,其qíng也未必就比别人高贵。”
柳狐眼中jīng光闪烁,始终不离他脸孔左右,闻言只是意味莫明地颔首一笑。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屈队长还没成家吧?可有心上人没有?如此青chūn年少,功勋赫赫,兼之身份尊贵,乃是一城少主、一军少帅,非常人可比。一般的贵族小姐,想必都瞧不上眼罢?”
他这生拉硬拽的本领也算登峰造极了,屈方宁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口头含糊几句,有心挤兑他一下:“未知柳狐将军有何见教呢?”
柳狐捋须点头,笑眯眯道:“不敢。在下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敝国靑可儿王子,二女儿、三女儿嫁的也都是王室宗亲。小女儿刚行过簪花之礼,还未许配人家……”
屈方宁一听,他这是要毛遂自荐,给自己做媒哪!当下啼笑皆非,头一个念头便是:“御剑天荒决计不能答允。”再一想,只觉讽刺:柳狐与御剑斗了十几年,平时偶一提及,都是一副恨不得将对方拆骨剥皮的口吻。此刻为了扎伊这块儿肥ròu,不但可以携手同行、言笑晏晏,还谈起儿女亲家来啦!忍住发噱,推诿道:“承蒙将军垂爱,末将惶恐万分。只是婚姻大事非比儿戏,一切还须请御剑将军定夺。”
柳狐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我跟你们鬼王殿下不一样,对往日仇怨看得没那么紧要。再说,从前是敌人,往后未必就不能做朋友。屈队长,你说是不是?”
屈方宁暗暗“呸”了一声,笑道:“正是。”
柳狐神色喜不自胜,越发摆出一副亲家翁的派头,拉着他的手亲亲密密说了许多闲话,又拿出一个两头尖尖的珊瑚佛手荷包袋,说是他小女儿亲手所制,在毕罗也算一件妙物,等闲难以得到,今日赠予屈队长,望勿嫌弃小女孩手脚粗笨云云。屈方宁腹中暗笑,连忙答谢,珍重地放入怀中。这荷包针脚绵密,绣工非凡,流苏络子打得十分jīng致,摇动时暗香缕缕,正是一件小儿女qíng思之物。屈方宁捏了捏荷包边,却不禁想起了昭云儿那个麝香香囊,心中冷笑一声:“你们疼爱女儿、侄女的法子,倒是如出一辙。”
言语间探子来报:前方出现一东一西岔路,路口有断戟、血迹、蹄印,车辙凌乱。屈方宁赶往察看,下马捻了捻带血的gān土,又向四面白石障壁凝目细看,眉心微蹙。柳狐在马上笑吟吟道:“屈队长可看出甚么端倪没有?咱们该往哪边走?”
屈方宁凝眉道:“末将斗胆借您地图一观。”
柳狐一反平日扭捏,慡快地拉开地图折页,指点当前所在。屈方宁见两条岔路描绘分明,东路宽阔,四向八达,主道绕了个曲形半圆,直达盟军如今所在的三风林附近,路程约有四十里;西路狭深,无甚分支,至十七八里外一处塌谷,便已无路。屈方宁细看片刻,指道:“西路最末一二里处,为何一片空白?”
柳狐叹气道:“白石迷宫九孔七窍,仓促之间计里画方,实在难以周详。”
屈方宁半信半疑地扫了他一眼,起身道:“既如此,末将领兵前往西路探查,请将军从东路切入,前去与大军会合。”
柳狐忙摇手道:“不可不可。西路状况未明,我怎能让屈队长冒这个险?在下要是独自回营,鬼王殿下还不得扒了我这张老皮?依我看,他们也不敢向虎山行,多半就是guī缩在塌谷附近。咱们还是一起去瞧瞧罢!”
屈方宁又盯了他一眼,道:“此路极其狭隘,轻骑尚可进出,大军贸然前行,恐有首尾壅塞、退不及时之忧。柳狐将军如放心不下,就请在此路口稍待片刻。”
柳狐拉着他的手,qíng真意切地握了握:“诸事小心。发现敌踪,金角为讯。”
屈方宁嘴角一动,客气地挣开他的手:“柳狐将军也是一样。”点兵百余,轻骑而去。
柳狐目送他背影消失在白石之间,轻轻捋动马鞭,脸上浮起极其异样的笑容。
他手下一名偏将窥见他神qíng,似有些不寒而栗:“将军,追风千人斩聪明过人,方才似已有所察觉。此计恐怕……”见柳狐身边一名黑刀侍卫向他简短地摇了摇头,只得呐呐闭嘴。
柳狐笑道:“我这个计策看起来不太高明,对不对?”转而看向前方,笑意更浓:“你的忧心很有道理。只是聪明的人啊,往往会输在最笨的法子上。”
夕阳之下,他的目光落在白石群顶上一片殷红如血的云霞上,手法轻柔地理了理坐骑的鬃毛。
“——莫让我失望啊,屈林。”
未多时,塌谷尽头果然传来械斗之声,金角凄厉,于暮色中无力响了十余声,便归于死寂。柳狐双目微瞑,在马上随兵戈声摇头晃脑,似在聆听妙曲仙音。得知盟军在三风林大败王军,这才踏上东路,徐徐前往会合。一见御剑,立刻做愤激状,直道屈队长不听劝告,执意前往西路查探,分道扬镳,至今未归。又道他心急如焚,正待进谷接应,敌军三千自东路袭来,他以残烛之身勉力支撑,金角连声,急传险讯,向谷内的屈队长求援,竟不得应。无奈之下,撤往三风林。为今之计,应火速调派盟军,前往救援。他中心忧虑,愿以残朽之躯领命前去,不辞劳苦,不计伤亡,务必以寻回屈队长为首任。
御剑甲胄未除,执枪立地,懒洋洋倚靠在虎皮军座上,听他激昂沉痛地述告完毕,微一点头:“知道了。”
柳狐狭长双目一闪,似在窥探他的神qíng:“……屈队长一意孤行,如今身处不测,也是在下未极力劝阻之故。还望将军以将士安危为重,尽快委派人手,前去救援。”
御剑漫不经心笑了一声,道:“原来柳狐将军对我军一个百人队长如此爱重,这如何敢当?”向旁一让,笑意更重:“屈队长,是不是该出来道个谢啊?”
盔甲响处,屈方宁果然从宽大的椅背后走了出来,躬身道:“末将在此,有劳柳狐将军关怀。”
柳狐神色陡然一变,顷刻又恢复原状,gān笑道:“原来……屈队长已经先在下一步回营了,也不着人传讯,好叫人放心不下。”
屈方宁客客气气道:“末将与柳狐将军分别之后,一路追寻车辙,并未发现敌踪。及至塌谷尽头,见一条窄道通往东南方向,想着将军地图尚未绘制完成,便自作主张前往探查。也是运气尚佳,一路坦途,直反营地。听闻将军即将回营,便思量着面晤之后再行报告。这是末将太过怠惰之故,请将军责罚。”
柳狐忙称言重,一双眼睛紧盯着他面具下的双眼:“屈队长孤身犯险,勇气可嘉,呵呵,勇气可嘉。然而……两条路皆不见人影,这西北夹道莫非还另有蹊跷不成?”
屈方宁迎着他目光微微一笑:“身在无义之地,蹊跷自然比别处多些,柳狐将军也无需太过担心了。”
柳狐也皮笑ròu不笑地扯了扯面皮:“屈队长人马平安,再好不过,也不枉在下苦苦等候一场。”
屈方宁侧了侧头,笑道:“有您坐镇外围,末将自然是放心的。以将军之大义,一旦末将遇险,定会竭力相救,断断不会效仿那些落井下石的无耻之徒,耳听金角,坐视不理。”
这几句话差不多已经是挑破说了,柳狐脸皮再厚,也不禁微露窘态,咳了两声,忙忙地告辞出去了。
伊恩图可不会轻轻将他放过,立刻跟了上去,明嘲暗讽,含沙she影,占尽了口舌之利。屈方宁遥遥见柳狐一边佯装优雅地拂袖、一边尴尬地疾步离去,不禁笑出声来。
御剑顺着他目光看去,莞尔道:“老狐狸这次可被你摆了一道。”
屈方宁收回目光,脸上谐谑之色尽去,道:“将军,果真如你所料,他与扎伊王军暗中勾结,妄图同时扑灭我们与亲王两路军队。我假传险讯,一试即知。只是我不明白,他处心积虑,一心要置我于死,究竟是甚么用意?”
御剑嘲道:“他是见你我关系亲密,想让我心绪大乱。堂堂正正斗法,他赢得了么?不过我们屈队长dòng若观火,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往座椅上一仰,随手牵了牵他的手,道:“你说谷中并无埋伏,这倒是出人意料。或许大叔般对此人亦有顾虑,不肯全盘信任。”
屈方宁睫毛低垂,轻声道:“谁肯完全相信一只狐狸呢?”
扎伊王军自从三风林大败,憋了一肚子恶气,卯足了劲反击。盟军自申宫往后,前进愈见迟缓。至寅、未二宫之间,日夜战火不熄,几乎寸步难行。更有一队神行飞卫军,人数不足千余,皆身披鹰羽披风,行动神出鬼没,全然不循章法,三次突袭营地,三次全身而退,搅得人心惶惶,或有谣传“神助”者。七月底鄂拉河一战,柳狐手下“三赫”之一布哈斯赫率八千人马,追击其至鄂拉河畔。其时正是糙原雨季,鄂拉河水势浩dàng,截断去路。布哈斯赫仰天大笑,举鞭一指,才道出一声:“看你今天cha翅难飞!”飞卫军那名年轻首领一声令下,一众手下纷纷踏上马背,披风一张,翼生两胁,好似一群灰色鱼鹰,从河面上平坦滑过,稳稳落在对岸,消失在长糙之间。
盟军头一次见到如此奇景,无不瞠目结舌。待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人在?
屈方宁在后路远远望见,也不禁挢舌不下。向御剑请教时,只知是新兴之物,尚未普及扎伊全军。那飞卫军首领名叫燕飞羽,隶属王军第一亲卫队,jīng通制造之术,这披风就是他的独创。
屈方宁见那名首领身形甚为瘦弱,个子也不甚高,动作gān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早就起了一较长短之心。听到后一句,杀心顿起,心道:“此人不能留。”念头浮起的同时,脑中一根沉寂已久的弦仿佛被人狠狠拨了一下,霎时之间,想起了当年自己与贺真第一次见面的qíng形。
他一直不明白,贺大哥那么风度翩翩的一个人,当时明明对他十分欣赏,为什么却要缠斗不休,不顾一切地要把他除去?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御剑见他呆呆出神,举鞭一戳他的额头:“怎么,着急被人比下去了?”
屈方宁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在想,他跟小将军谁更厉害一些。”望着水面几头惊飞的凫雁,茫茫道:“离开这么久了,我可真想他。”
御剑听他这句话中真qíng流露,微微一笑,又戳了戳他脸颊:“那赶紧把这位燕统领带回去,让他跟你的好朋友切磋技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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