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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90)


屈方宁心道:“人家未必肯跟我回去。”一回头间,见巴达玛赭冠黑服,立于白石军前,向河对岸飞卫军消失的方向痴痴出神。遂想:“他也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他妻子的身边去么?”

第38章 漆光

八月初,飞卫军再次袭营,这一次却正好落入御剑计算之中,方纵火烧了两处马糙,伏兵bào喝而出,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支三四十人的飞卫小队不及脱身,被捉了个正着。燕飞羽率余人纵出里许,勒马回望。柳狐将俘虏结成一串,在系绳上淋满火油,自己执一支燃烧正旺的火把,笑吟吟地高声道:“燕统领,路遥难行,就让在下为你照亮一程如何?”
燕飞羽肩窄腰细,头戴一顶簪缨锁子甲,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见手下将士为人掳获,显然心绪不宁,原地叱马转了几圈,跺了跺脚,调转马头,向营地方向疾驰而来。
柳狐笑容可掬,向一旁吩咐:“弓矢准备。”
不意燕飞羽行至营地木刺前,便将身一矮,双足往下一点,人已纵跃而出,借力抖开背上鹰羽;两翼高张,如鹰击长空,快捷无伦地勾勒一条马蹄形弧形,从众人头顶往返一回,复又回到马背上。倏忽之间,竟无人看见他是如何动作的。
盟军将士瞧了,只觉得又是惊诧,又是好笑。他既不救人,也不投诚,何苦白白来这一遭呢?
却听柳狐骇笑道:“……好统领,好狠的心!”
只见那三四十名俘虏背上赫然已经燃起一线长蛇般的火光,显是有人手持火把在其背上一划而过。那鹰羽披风遇热即燃,转眼之间,烧得只剩片片灰烬。
屈方宁这时方才赶到,见此人手段毒辣gān脆,不禁心中一凛:“如我与他易地而处,仓促之间,恐怕也想不出第二个主意。何况他有飞翼之利,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如履平地。若换了我……”喉头一动,冷汗冒了满背。
御剑亦从后赶来,目视燕飞羽绝尘而去的背影,冷笑一声,将他那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长弓一挽,搭箭开弦。才拉开一臂之宽,目光忽然一动,道了声:“原来如此。”弓弦褪去,手臂也放了下来。
屈方宁跟随他征战一年有余,从未见过他手下留qíng。一时太过震惊,反而不敢发问。直到数日后双方大军决战辰宫飞龙峡,燕飞羽故技重施,自侧翼切入盟军左路,斩断巴达玛麾下一名老将臂膀,展翅而去。此地地势奇险,两侧石林jiāo错,好似飞龙相搏。路高危极狭,地底石rǔ林立,一个失足,便要穿心而死。燕飞羽动作奇快,倏然之间,已踏空至盟军箭程之外,从双方阵前一处石涧上凌空飞去。屈方宁纵马急追,见他双翼一张,已经身在半空,不及思索,一提追风,叫了声“起!”追风四蹄一扬,雪影昭昭,随之飞渡。屈方宁离鞍跃起,于空中夺然一箭,正中燕飞羽头部。
他这一箭准头惊人,饶是燕飞羽反应迅捷,也只来得及稍作腾挪,避开箭矢破脑之虞。只听一声金铁铮鸣,他那枚簪缨头盔已被屈方宁飞箭击落,余势未绝,呛啷啷滚出二三丈远。
屈方宁一箭出手,身上无可借力,向石涧中急坠。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涧前传来,喉音娇脆,竟似女子所发。
他心中好奇,翻身倒栽,向涧前张眼一望,不禁愣住。
只见那燕飞羽头盔落处,露出一头如云秀发,面目虽看不清楚,依稀只见皮肤白皙、眉目秀美,却哪里是须眉男儿?分明是一位巾帼红颜。
他一诧之下,顿时明了:御剑天荒手上人命累累,惟独不杀女人和小孩。他既知燕飞羽是女人,便不再动手。若换了自己呢?……
一念未毕,一长一短两支箭已到身边。短的那支劲力沉郁,乃是柳老狐狸手笔;长的那支重镞黑羽,来势稍缓,颇有转圜余地。当下足尖在短箭箭身一点,人已贴在长箭上。长箭在千万人注视之下,陡然转向,牢牢钉入石壁。屈方宁从半截箭上跃起,左手一伸,抓住一块凸出岩石,一dàng一dàng地从石壁上往上攀援。
柳狐啧了一声,向御剑笑道:“屈队长真是一心向着你,连鄙人的箭都不肯碰上一碰。”
御剑不置可否,向旁道:“接应他。”
说时迟那时快,那边燕飞羽早已拨开秀发,劈手夺过一张重弓,向屈方宁攀援之处连放数箭。屈方宁听见风声,足尖一勾,将御剑那支黑箭从石壁中起了出来,单手悬挂石壁之上,返身挥动,将身后飞来的箭杆一一击落。
燕飞羽一计不成,立即向身后下令:“放pào!”
屈方宁全身一僵,心中不禁大骂:“这娘们好毒的心肠!”手足并用,攀爬得愈发快了。鬼军士兵早已在石涧边垂下枪戟、马鞭、绳索,额尔古更是连裤带都解了下来。
但明显那边的pào手动作更快,转眼间石弹已经装填完毕,燕飞羽亲自cao刀,点火瞄准,向屈方宁方向一pào轰出。
屈方宁闻见一阵硝药气味,心中大叫不妙,往上尽力一跃,与手边最近那条绳索却始终差了数尺。
这石弹火pào口径不大,pào筒细长,远程攻击最为厉害,一发即可摧城陷地。比小亭郁改制后的铁臂弩pào虽远远不如,威力也不容小觑。
柳狐佯惊道:“哦呀呀,屈队长这下危险了。”
御剑淡淡道:“未必。”执枪的手微微往下一沉,流火光芒陡盛,火舌流动不止,似凶shòu嘶嗥,yù择人而噬。
柳狐面上的笑陡然凝住,心道:“他想以血ròu之躯……击落pào弹不成?”
果见御剑右手斜斜划出,铁臂一挥,将手中流光四溢的长枪向半空中的石弹掷去。
屈方宁只觉头顶一热,不及回头,一声震耳yù聋的炸响从身后传来,碎石、黑烟、尘雾、火光团团升腾,成为一朵方圆里许的锥形黑云,双方视线皆为之阻隔。
黑云中一朵血红枪花破烟而来,准确无误落入御剑掌中。一痕白影此时亦从黑云中腾跃而出,正是鬼军千人斩胯下坐骑、大宛神骏追风是也。
屈方宁在爆炸之前便已拉住绳索一蹴而上,一掸身上黑灰,只觉耳朵嗡嗡作痛。
燕飞羽年纪甚轻,显然对这位名动天下的鬼王殿下没甚么了解,兀自呆立在pào车旁,一双高挑凤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直至黑云渐散,才狠狠咬了咬嘴唇,将满头乱发往后一撩,猛然抱起一枚石弹,便往pào膛里填去。
此际车声粼粼,军靴响亮起落,万余衣饰贵洁、甲胄鲜明的王军亲兵列队而来。扎伊王大叔般高坐华盖之下,不时向身旁一部蓝色宝顶马车中的人低声耳语。
巴达玛一见这车子,整个魂魄都似已被夺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金边的帘幕,不能移动分毫。
众人皆知这车中便是巴达玛的前妻、大叔般的新宠了,心中万分期许,无不翘首踮足,想要看看这位妖姬,究竟是怎样一副红颜祸水的长相。
只听那车中人缓缓开口道:“燕燕,你不是他们对手,这就退下罢!”
燕飞羽对她显然十分敬爱,垂头应了一声,不甘地向对面瞪视一眼,从地上捡起头盔,退到车舆一旁。
柳狐一支錾银马鞭在手心轻轻叩动,双眼微微眯起,却向御剑笑道:“这位佳人既有绝色之姿,又能号令千军,可谓物尽其用、色艺双全哪!”
御剑淡淡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柳狐将军心细如发,连邻国王妃绝色与否,也记得如此清晰。”
柳狐回以一个假笑:“在下别的本领不佳,但见过一次的美人,倒是从不忘记的。非但诸国王妃公主,就连贵军那位屈队长,数年前央轻匆匆一面,在下铭记至今。”
御剑目光微微一动,亦笑道:“看来柳狐将军这双妙目,倒是一件难得的宝物。日后敝国兴建金仓玉府,搜罗奇珍异宝之时,一定不忘于此。”
柳狐讶道:“只听说过有因言获罪者,不想还有因眼肇祸的。鬼王殿下爱子之qíng,实非常人所及啊。”忽向屈方宁一探身,关切道:“屈队长,腿不要紧吧?”
屈方宁左大腿为碎石锋利边缘划过,一道伤口深达寸许,鲜血淋漓。方才一心上来,未觉疼痛。一站稳脚跟,只觉整条腿痛得钻心,几乎站立不住。乌熊忙一矮身,让他扶住肩头。
御剑瞥了一眼,便不再看,命工事营前往涧左,铺桥架路。柳狐目光从他身上扫到屈方宁脸上,嘴角一勾,眼底却颇有沉思之意。
他们这边的暗cháo涌动,巴达玛一点也没瞧在眼里。他痴痴望着那车子,忽然目露恨色,纵马奔出几步,至涧边又生生勒住,腮颊咬得铁紧,显然在qiáng忍愤怒。
大叔般在对面华盖下向他身后盟军望了一眼,嘿然一笑:“王弟,你到底来了。”
巴达玛冷冷道:“怎么?不希望看见我?这三十年来,我每一次班师回朝,你都是洒道相迎的啊,敬爱的兄长!”最末二字咬得字字崩隤,已经难以自控。
大叔般轻轻叹气,道:“王弟,你为一己私怨,竟借夙仇之手,向族人举起屠刀。扪心自问,就不会觉得良心难安么?”
巴达玛放声大笑,声音里却了无笑意:“我为臣为弟,从无逾矩;你为君为长,贪图我爱妻美色,竟不顾人伦,qiáng取豪夺!你怎不扪心自问,看良心能平安否?”
大叔般哼笑一声,道:“你通敌叛国,罪大恶极!为臣,当格杀勿论;为弟,应大义灭亲。莽察尔,放!”
一名四肢粗短、颟顸大耳的红衣弓箭手应声开弓,箭如闪电,厉声凄凄,向巴达玛劲she而来。
巴达玛身在涧前,无所遮拦。此际猝不及防,一戟挥出,箭头只偏了少许,血光一she,左上臂已被贯穿。
只听对面马车中一声惊呼,金边的帘幕微微一颤,似是车中人想一窥究竟,却是辄动即止。一个充满关切的声音在帘幕后响起:“你……你不要紧么?”
这声音婉转柔腻,比之前向燕飞羽下令,简直不像同一个人所发。盟军最外沿一圈士兵听在耳里,心中均是一dàng。
巴达玛满面痛苦之色,右手紧紧捂住左臂伤口,指fèng中血流如注,忍痛向大叔般道:“王兄,你……你竟下得了如此毒手!”复向那马车低声道:“楚楚,你别担心!我马上就来接你回家!”
帘幕又是一颤,传来一声轻轻的、美丽的叹息:“不,不成的。他是君,你是臣,你……怎能反他?如今我的身子,已经……你又何必要来?”
她的叹息如受伤的白鸽轻轻颤抖,又宛如稚嫩的羔羊般胆怯天真,叫人一听就忍不住热血上涌,想要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胸膛替她遮风挡雨。年轻一点的士兵,连脖颈都已经涨红了。
屈方宁先前在爆炸中未闻其声,此时一听这声音,心中宛似打了个响鞭:“这女子的声音好生耳熟,我一定在甚么地方听过的。”脑中混沌一片,一时却想不起来。
大叔般面有不快,阻道:“爱妃,别跟这反贼说话。”
巴达玛脸上肌ròu剧烈颤抖,忽然反手运劲,拔出肩上箭杆。一旁亲兵忙上前替他包扎,但见巴达玛双目赤红,举戟指向华盖,嘶声叫道:“乌赫尔般!你做出这等灭绝人xing之事,不配再当我的兄长,也不配再做我的君王!往日qíng义,就此一刀两断!”啪的一声,将箭杆折为两段。
禾媚楚楚在帘幕后垂下了头,轻轻道:“你……这又是何苦?我是天下最苦命、最不祥的女子,你为何要为我……唉,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屈方宁听到后一句,一颗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脚底发软,手心冒汗,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这么巧合。绝不是她!”
但他怎能记错呢?在莫离关最大的那架黑篷马车里,正是这么一个既美丽、又柔媚的女孩的声音,在一片死一样的沉默中,冷静地开口:“二十年后,却又如何?”
那声音苍哑的男人没有回答她。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不是少女天真的娇笑,是惯于绝望的、过于早慧的讽笑。
她第一个摸索着起身。临下车前顿了顿步,道:“还没请教怎么称呼您?”
那苍哑的声音缓缓道:“……就叫‘九州老人’罢。”
她略一点头:“我是办不到的,不必指望我了。九州老人,后会无期。”
他抬头望向对面,只觉心在腔子里跳得越来越快,一个念头在脑中不断盘旋:“是不是她?到底是不是她?”
大叔般皱眉道:“楚楚,你累了。”向舆驾上的卫兵吩咐:“送贵妃下去歇息罢!”
卫兵叱马回舆,驾着那车子转头奔去。
巴达玛痛呼道:“楚楚!”
车中人回眸凝睇,目光中似有万千眷恋不舍。帘幕为风起处,但见美人独坐水晶帘中,一头漆黑的长发逶迤及地,长近八尺,光可鉴人。日光映照之下,好似一匹缠绵的黑缎,比得世间的文彩都失了颜色。
连柳狐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忽而笑道:“在下总算明白,亲王为何如此锲而不舍了。”
御剑意味不明地一笑,道:“楼头韩擒虎,门内张丽华。”令旗一张,命工事营抓紧铺设最后一段绳桥。王军十门火pào齐发,盟军亦以弩pào、箭雨回击。
巴达玛qíng不自禁纵马上前,左肩伤口牵动,huáng豆大的冷汗沁出额头,一手颤抖着伸出:“楚……”
冷不防一箭破空飞来,只见燕飞羽驻马涧前,手执铁弓,冷冷道:“她说了不想跟你见面。耳聋了听不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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