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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97)


御剑皱了皱眉,声音转为森严:“你铁了心要钻这个牛角尖了,是不是?我告诉过你,这一切与你说的毫无关系!在当日qíng势之下,你首先是千叶的子民,是鬼军的士兵,最后才是我的qíng人!从前你分不清楚,现在还分不清楚吗?”
屈方宁一口气生生噎住,僵立半晌,突然狂笑起来。
御剑见他目光散乱,行止异常,心中一凛,上前道:“宁宁,你怎么了?”
只见屈方宁咚地跌开几步,指着他脸孔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在你心中,哪一个人比得上你的祖国?你的妹妹兰素儿,被你远嫁其蓝,与所爱之人永远不能相见;你明明知道屈沙尔吾谋反,却拿你侄女昭云儿安抚他的心;你的儿子……哈哈哈,你可怜的哑巴儿子,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被你活活she死啦!你母亲战死在你面前,你没有丝毫哀伤,反而洋洋自得,因为她为国而死,死得好,没有堕了你雅尔都家族的威风!你从前说你不擅长那些儿女qíng长,怕是对我说过的唯一真话。郭将军说过一句话,可是太抬举你啦!你何止是无qíng无义?你简直就不配当个人!”
御剑听到“儿子”二字,眼中寒光大盛:“柳狐跟你说的?你宁愿相信敌人?”
屈方宁颤抖般剧烈笑了几声,摇首道:“没什么敌人了,也没有什么学生,属下,儿子和qíng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要当了。你也不必来威胁我,这一次我什么也不怕了。你说我分不清楚,那太好了,至少证明我还是个人,有血有ròu的活人……”
他跌跌撞撞往门口退去,忽被落到脚腕的马裤绊了一下,遂迷迷茫茫地提起,连铜钮扣落了也不知道。
御剑见他腰带拖落在地,本yù上前替他挽起,迟疑一瞬,最终还是收回了手臂。
忽听屈方宁低声道:“我问你最后一句话。”
他抬眼望去,只见屈方宁脸上一阵热红,又一阵惨白,分明是破釜沉舟最后一搏的神气,声音却带着微颤:“我问你,如果当年定州城上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一箭she穿我的心?”
御剑望着他泪痕满面的脸,许久,上下嘴唇微微一动。
“……会。”
屈方宁喉中gān裂般笑了一声,追问了一句:“会犹豫么?”
御剑久久地凝望他不甘的目光,最终合上了眼睛。
“毫不犹豫。”
屈方宁意料之中地动了动嘴角,疯态渐消,整个人如燃尽的薪木般失去颜色,似乎风一chuī就要片片消散,化作死灰。
御剑心中一空,迎上两步,语气也有些急促:“宁宁,假若易地而处,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一箭she死我。”
屈方宁脚步一顿,语气也已恢复平静:“我不会的,我会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你,不管几百里地,几十座城……土地再好,也是死的,不会跟我说话,不会笑……”
他的泪水又淌了出来,转身大踏步向帐外走去。手搭上帐门,仿佛自嘲般笑了一声,回头道:“那天晚上,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死的。”
说罢,自己空了一瞬,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真的。”
他转身出门,脚步很快,一会就消失不见。
御剑立在原地,看了那帐门良久,最终垂下目光,声音疲惫低沉:“抱歉,宁宁。我必须活着。”
十月的夜风已经冷彻糙原。这句肺腑中的言语,也在出口的一瞬便散落在霜天。
屈方宁出得帐来,只见一轮皓月清辉遍洒,山路之上银光如霜。一阵凛风卷过,只觉遍体生寒。倏然之间,恍若拨云见日,想通了一件疑惑已久之事。
当日昭云儿随屈林远赴险地,以致身死,他只当是御剑千虑一失,算不至此。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御剑没有想到,昭云儿明知qíng人是反贼、是叛臣,却还心甘qíng愿地跟了他去?
因为他一生之中,从来就没有把qíng真正当成一回事。他惟一没有放入计算之内的,就是这个qíng字。
他想通此节,忍不住就想放声大笑,喉间发出声来,只闻呕哑抽噎,哪有半分笑意?
恍恍惚惚走下山去,意识魂灵全不在身体七窍之中,只是凭两只脚带着自己向前,走向平日惯去的地方。迷茫中似乎走过了许多喧哗追问,又来到一个黑色独立之所,心中隐隐知道这是自己的地方,便和衣躺了下去。后脑枕在地上一阵阵锐痛,却不愿稍作动弹,反而盼着越痛越好,最好痛裂了脑浆脾肺,流尽自己身体里的血ròu。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帐门被掀了起来,有人来到他身边,抚着他的背,低低说了句“起来”。其时手足皆虚软如绵,只是不理不睬。直到暗色之中,一个恍如金石jiāo鸣、隐带琴韵的声音冷冷响起:“苏方宜,站起来。”

第44章 苏红

他脑中轰然一炸,纵使再不愿醒来,也只得醒了。昏昧之中,只见回伯端坐chuáng沿,背心已经挺直,目光清冷如霜,竟已恢复了几分武学宗师气派。
他灰白的嘴唇gān裂流血,上下翕动几下,出口的却是一声:“谢先生。”
回伯冷冷望向他蜷成一团的身影,久未出口的声音苍哑生硬,问话却是斩金断玉一般:“你跟御剑天荒睡过了?”
屈方宁全身一震,头颈如有千钧重,竟不能移动分毫:“……是。”
回伯目光转寒:“多久了?”
屈方宁咬紧下唇,低声道:“两年。”
回伯置于chuáng面上的四指缓缓收紧,从齿fèng中冷冷道:“两年……好,你瞒得我好!”
屈方宁见他似有发难之兆,勉力跪起身子,垂头道:“不是我自己要跟他……好,是他说……喜欢我。我一时脑热犯蠢,思忖着与他有这一层关系,于我行事大有裨益。我本来想趁成功之时告诉你,可惜使尽浑身解数,始终差了一步。前几个月你不在我身边,等我想跟你说的时候,……已经不用说了。”
回伯冷冷道:“因为他把你送给了左京王?”
屈方宁心口一阵闷痛,仿佛胸口血dòng又给人重重cha了一刀,四肢百骸的力气尽皆离身而去,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是。”
回伯皱纹满布的一双眼不离他左右,口吻更加严厉:“看来你对他,不止是chuáng笫之谊了。”
屈方宁跪得笔直,指甲攥入ròu中亦不自知,话语却如剜ròu医疮一般豁然:“不止如此。我……弟子对他动了真qíng。”
回伯下垂的嘴角微微挑起,语气中已多了三分嘲讽:“御剑天荒枪下亡魂以千万计,仅当年庆州一役,便杀戮南朝戍卒一万四千人!你……竟对他动了真qíng!”
屈方宁双目紧闭,低声道:“弟子有罪,请先生责罚。”
话一出口,不禁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惬意,目光也落到了回伯苍老皲裂的手背上,心想:“他要是一掌打死我,那就好了!”
回伯沉默不语,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叹了口气:“你先起来罢。”
屈方宁听命站起,一阵头晕目眩,晃了好几下才站稳。
只听回伯缓缓道:“你可知道我是哪儿人?”
屈方宁听崔玉梅说过他年少之事,从小到大,早就认定他是同胞亲人,闻言悚然一惊,骇道:“您不是……南朝人么?”
回伯目光中浮现一丝怅念,摇头道:“我从小在糙原长大,七八岁时一场战乱,族人悉数流亡。我以童奴之身被卖入舍利金宫一名梵师手中,幸逢我恩师前来拜谒礼佛,得他青眼相顾,带回九华山上。后来……我武功尽废,又遭师门驱逐,心灰意冷,北上出关,发誓永世不再踏足中原。多年游历四方,最终在锡尔落脚,一则小燕山有集市之便,各色人等往来流动,藏身于此,不显突兀;二则锡尔倚北山白燕立族,居处闭塞,乡音未改,听来多少有些亲切之感。当日见你瑟缩集市背yīn处,饿得脸色乌青,却不愿捡起地下丢弃的马肠果腹,便知你来历不凡。只是我收留你,概因多年中原武林正道浸yín,抛不下这一点侠义心肠。授你武艺、出语提点,亦是有感于你一片赤忱,绝非存了甚么家国之念。你可听懂了?”
屈方宁脑中疼痛yù裂,迟疑一瞬才明白过来,惊得双腿一软,几乎摔倒在地。
回伯继道:“御剑天荒为人如何,我不予置评。qíng之所系,从来由不得自己。只是你身份殊异,与敌国首领相恋,恐怕……未必容易。一旦他对南国举戈相向,你又该如何自处?”
屈方宁胸口起伏片刻,抬眼向他,低声道:“弟子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可是先生,南国……也是您的南国。”
回伯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南国已经死了。方宜,御剑天荒cao控人心如同儿戏,你远远不是他对手。你对他如此用qíng,必定是要吃苦栽跟头的。”
屈方宁露出一抹苦笑,道:“先生教训得是。他的手段,弟子已经彻底领教过了。当日他与人密议陷害我父亲、舅父,我竟不思悔改,自命多qíng,愚蠢下贱,不孝不义,辜负了贺大哥……以命相托之事。弟子从今之后,对此人再不会抱有天真幻想。多谢先生今日当头棒喝,往后种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俯下身去,重重叩了几个头。
回伯上前将他扶起,喟然道:“莫要这般见外。我既捡了你,这一世原是要替你打算的。”见他脸色苍白,瞳孔晦暗,几是九死一生,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年少之时,一时动错了qíng,也是有的。你也不必太过……”察觉他全身剧烈一颤,便不忍再说下去了。
只见屈方宁垂下眼睫,瓮声道:“您从前警告过我,御剑天荒目光如炬,凭我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他既要与我……谈qíng说爱,我想……虚qíng假意,终究是不成的。”
回伯静默良久,突然将他重重揽入怀中,抱得他肩背生疼:“你……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孩子啊。”
屈方宁眼内一阵湿热,双手抱紧了他,将脸深深埋入他肩窝。
屈队长一旦清醒,行事也是半点不含糊。次日一早,自书伤病在身,请求脱离军籍,降为平民的奏表,已经呈送到了鬼军军机处的黒木台上。军机处接了这道章子,连审议都没敢上,由军务长捧在手里一路小跑,直接转呈到主帅面前。将军却只淡淡瞥了一眼,倦道:“批了。”
军务长兢兢业业惟命是从十多年,闻言也不禁惊呆了:屈队长这样的少年英杰,再为国效力三五十年也不嫌多,这怎么能放他去当平民呢?这不是拿金丝木砍吧砍吧做柴烧吗?不是把宝刀用去剁大肠吗?……不是把千里马套上矿车,叫它垂头耷脸的去拖煤吗?
但主帅的批令他是不敢违抗的,只得满心遗憾不解地出帐。才一出门,就被巫侍卫长偷偷摸摸地拉到一边,附耳道:“这道奏表你先别批复!日落之前,我想办法让他收回成命。”
军务长一生最爱惜人才,一听之下,欣然允诺,也压低声音道:“你着紧行事,我最多拖延到阵阅之时,再晚便压不住了!”
巫木旗拍胸咒日,立誓不辜负他的期待。军务长知他素日没个正形,临走忍不住又担起心来:“主帅决断之事,从不受他人左右。侍卫长如横加阻扰,恐怕……未必成功。有何良策,何不与我商议一二?”
巫木旗得意地一扬手,就把他往山下赶:“老巫的良方妙计,怎能随随便便给你听了去?”其实又有甚么好主意,趁着御剑没注意,忙忙地就往药帐去了。
不料这一回一点也没讨到好,绰尔济首先就大摇其头,说自己年迈眼花,看不清他们年轻人的意图,不愿妄自开口劝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花白的眉毛跳了一跳,黯然道:“他不在你们将军面前,只怕日子还好过得多!”
巫木旗吃了一个囫囵的闭门羹,并不气馁,又向一旁研磨药粉的桑舌妹子挤挤挨挨:“小姑娘,你的心上人要是走了,你这个少帅夫人就当不成啦!到时候什么风光也没有,只能每天喂马、放羊,跪在河边洗衣裳!你想啊,寒冬腊月,水跟刀子一样冷,你的手还能要吗?统统都冻成烂萝卜啦!”
桑舌畏惧地向旁躲了躲,眼皮还有些浮肿,嘴唇也没甚么好颜色,却难能可贵地低声回了一句:“我……我的手热,冻不烂。”
巫木旗一张嘴惊得合了拢来,差一点咬掉舌头:“这小姑娘好没道理!小锡尔要是留在军中,迟早要接我们将军的帅印。她放着好好的十六军总领贵妇不当,却要陪他去喂马洗衣裳。这不是傻到了她祖……不,她爷爷家吗?”
屈方宁自递jiāo退籍奏表,一天闭门不出,将帐内拾掇一番,铺下一张裘衣做包袱皮,金银玉器一概不取,只捡了几件麻布粗衣。他的绫罗衣裳大多是御剑赏赐,自然一件也不要,胡乱卷了一团,丢在火中烧了。开箱倒柜之时,chuáng下滚出一只小小木盒,打开一看,都是当年御剑与他下江南时,街边采买的玩物。那双虎头鞋颜色已经陈旧,线fèng绽开,棉花已经漏得所剩无几,看来实在有些可笑。
他在木盒旁跪坐良久,两指套上虎头鞋,做了个追而食之的动作。忽然仿佛烫伤一般,将鞋子尽力往火中一甩,连那木盒一同烧了个尸骨无存。
chūn日营一众将士见队长独自在帐中打点行装,砸的砸,烧的烧,显然是个离乡背井的模样,均好奇不已。额尔古几人围拢上来,也是诧异万分。车卞见许多裘皮绸缎都烧得不成模样,心痛得连连跺足,不顾焚手之患,急忙上前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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