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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98)


乌熊见他包袱之中放了许多远行之物,凑着他问:“老大,你要出门吗?”
屈方宁张开腿坐在地上,给火làng熏得发热,脱下军服外衣,随手往火中一扔:“对。”
额尔古也吭哧一声坐到他身边:“弟弟去哪儿?”
屈方宁木然注视火舌卷过一件密罗白的短上衣,忽然转过头来,睫毛闪了一闪:“回小燕山去。古哥同我一起么?”
额尔古喜道:“小燕山?好啊!古哥陪你一起回去,给你牵马儿,摘燕窝。”忽的一拍大腿,想起了当年鬼军烧毁山中王宫之事:“不知咱们从前常去的那块岩壁,现在还在不在?”
乌熊正贼眉鼠眼地搜视地上散落的食笼果盒,闻言连忙大表忠心:“老大,我也要跟你去!我给你……擦皮靴,洗袜子,给你做饭唱歌!”张嘴yù唱,一旁的格坦忙把他闷头捂住了。
屈方宁侧目看着他唔唔挣扎的滑稽模样,似笑非笑道:“你昔日也是莽古斯城称王称霸的硬角色,怎地今日沦落到要替我洗袜子唱歌?我要是走了,这队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到时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揍谁就揍谁,如何?”
乌熊听到吃字,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头却摇得拨làng鼓一般:“老大,你太看不起我啦!当年从天坑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就对真神发了咒怨,这一世要是对老大有半点不敬,教我天诛地灭!咱们同为达慕,可你拉弓she箭、带兵打仗,无不比我qiáng了百倍。别说我没这个本事当队长,就是上头硬要我当了,兄弟们能服我吗?实话说了,我这辈子就认你一个老大!要是别人来顶替你,老子头一个不服他!”
亭名坐在他身边,两条猿猴般的手臂搂住自己,手腕扭曲,望之骇人,听言露齿一笑:“替屈队长?抄起马刺头gān他娘!”
旁人哄然大笑,唯有阿木尔黑色烟影般默立人群之后,紧了紧背上一个扁扁包裹。
车卞刚从火中抢出一张烧缺一半的翠羽雀翎披风,喷烟chuī火地在那里挽救,满脸黑灰地嘿嘿两声:“弟弟说到哪儿去,大家就到哪儿去。”
此际申时将近,三声撞铃清响,军机处批复已至。屈方宁起身接过,打开看了一眼,便折起来不再看。
额尔古见他神qíng十分异样,既不是欢喜忧愁,也不似愤怒伤心,不禁有些担心,上前探了探他额头。
屈方宁在他粗厚的手下动了一动,嘴角虽然翘了起来,又哪里是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额尔古这几年听惯他发号施令,已不再将他视为昔日挎篮幼童。见了他这个模样,油然生出一股疼惜,把他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的肩头抱过来,重重拍了几下。
屈方宁gān柴般笑了一声:“古哥又把人当小孩了。”示意他动身去练兵场,推开他铁塔般的身躯,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要是我再也不回这里,古哥会想念我么?”
额尔古迟疑一瞬,坚定道:“不管你去哪里,古哥都陪着你。”蒲扇大小的手合了一下他的脸,出营阵阅去了。
然而这份爱怜幼弟之qíng,却没能即日付诸现实。
阵阅解散之际,车宝赤亲率jīng兵八百,在练兵场内外数万双眼睛注视之下,煞气腾腾地截住了chūn日营一行人,举鞭喝问:“你们,谁是额尔古?”
额尔古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指指点点的目光已经把他完全出卖了。两名身高膀圆、手如钢爪的秋蒐亲卫兵一拥而上,将他从人群中横拉硬拽出来,重重往地下一掼。额尔古本身已是百里挑一的大力士,这二位手脚却比他还要粗bào,这么一拉一掼,直摔得他眼冒金星,鼻腔一热,流出两行鲜血。
乌熊、车卞一gān人见来人如此凶悍,无不恚怒震惊,抽的抽马鞭,抄的抄石磉,就要上前开打。秋蒐军人多势众,枪戟齐动,将chūn日营将士隔了开来。一时练兵场外推推搡搡,眼见就是一场恶战。
鬼军司务长见人声喧哗,急忙赶来,客气道:“不知车将军前来,怠慢勿怪。不知这位离火部下阶兵士如何得罪了将军,可否让属下先告知御剑将军?”
车宝赤从鼻孔中哼出一声,道:“你以为搬出御剑来,我就会怕了?你问问这位下阶兵士,他gān了什么好事?”
司务长谦恭道:“这个属下确实不知。”
车宝赤呸了一口,yīn森森道:“谅你也想不到。”抬手打个响指,向额尔古喝道:“孽畜,你看看这是谁?”
额尔古头颈受制,勉力抬起头来,只闻挣扎哭叫声中,一名女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丰腴的身段已被绳索勒得略显浮肿,雪白的手臂上尽是淤痕,哭得艳桃滴雨一般,正是他素日的chuáng上密侣、身下良伴,丹姬夫人。
屈方宁缺席阵阅,犹在帐中对余烬出神。乍闻额尔古东窗事发,心中第一个念头既非前往红帐求qíng,也非寻门道打点,却是怒填胸臆,火pào出膛般冲出帐门,挟风雷之势,径直往练兵场点将台杀了过去。
他军服不整,腰带未系,走起来一阵怒风也似,气势之狂、怒火之盛,把门口历来铁面无qíng的督查长都镇住了。他一股气冲到大麾之下,一见背身与人说话的御剑,浑身的怒气倏然冲到脑门,劈头就是一句:“是不是你搞的鬼?”
御剑回过身来,向他看了一眼,不解道:“什么?”
屈方宁一见他这置身事外的样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捂紧胸口用力呼吸几下,才切齿道:“少在这假惺惺的装没事人!车将军今天当门拿人,你难道不知?我古哥跟丹姬夫人好了两年,偏偏我一要走,就给人抓个正着!你他妈不就是……”向一旁震惊不已的一众将领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想留我吗?你堂堂正正对我来啊!整我哥哥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我古哥要是少了一块皮ròu,我……我要你血债血偿!”
御剑眉弓深蹙,扬手屏退旁人,似在梳理他话中头绪:“你是说,我为了留下你,把你哥哥卖了?”
屈方宁听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的,越发脑门发热,双拳紧攥,怒道:“你别装傻!”
御剑有些无奈地抬起眼,与他对视:“你哥哥跟十六军统领之一的姬妾……有了苟且之事,却来怪我?”
屈方宁拔天的怒气,突然就哑了火。御剑纵有通天手段,也不能先两年让额尔古爬上丹姬的chuáng。非要说起来,这牵线搭桥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他已经上了这个台阶,无路可退,只得硬顶着一口气,咬牙道:“总之……跟你脱不了关系!”
御剑双臂撑在军座上,望着他涨红的脸,低低叹了口气:“我从不qiáng迫人,更不会qiáng迫你。你要走,我就让你走。我拿得起,也放得下,希望你也同样如此。还有……”
他看向屈方宁凌乱的着装,皱了皱眉头:“下次找我,记得穿好衣服再来。”
屈方宁才压下去的火,腾地一声又烧了起来。这一次除了怒意,更有种被人当众剥光的羞rǔ感。一看自己身上,只见衣襟大开,作为系带的麻绳也散落下来,更是气得厉害,一边急忙系起,一边恶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一阵狂风似的拔脚走了。
巫木旗这才闻讯赶来,一见热闹散场,跌足大呼,又忙追问道:“将军,你就这么放小锡尔走啦?”
御剑斜靠军座之上,眼神在夕阳下高深莫测:“别急,迟早要回来的。”

第45章 夜光

屈方宁在他面前现了这个眼,简直憋足了一口恶气,二话不说,便向红帐一头奔去。孰知这红帐亲卫军也不是吃素的,七枪八戟地把他拦在门口,还是托人告知车唯,才一路通行地进了主帐。不料车宝赤态度qiáng硬,软硬不吃,还当场摔了腰上马刀,坚持说yín妇也还罢了,jian夫是一定要杀的。杀还不能杀痛快了,非要他零零碎碎尝点苦头不可。屈方宁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闭眼一咬牙,连当日自己冒险相救车唯之事也提了出来。他一生从未拿自己的恩惠挟持过人,一句话出口,连后颈都红透了,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栽进地dòng。车唯也唯唯诺诺地在旁帮腔,只是他们父子实在没什么深qíng,虽然啰嗦了好几句,也不过是些“母亲原就不喜那妖媚女子,他兄长也算宽了母亲之心”“父亲姬妾众多,少她一个不少”“勿要动气”云云。车宝赤赤足一下下踏着波斯毯面,眯眼思索,随即脸一垮,摆了摆硕大的头颅:“屈队长啊,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一事归一事。你救了这小孽畜,老车心里感激,多谢你了!你要钱要女人,只管找我。说句不好听的,今天跟那婊子的人要是你,我也就算了。可是屈队长,那牲畜不能跟你一样吧?他对我们家又没什么救命之恩,也谈不上什么jiāoqíng,就这么脱裤拔卵地gān了我的女人,换你你能忍不?”
屈方宁听他言语颠倒,蛮不讲理,已知放人无望,只得退而相求,请见额尔古一面。这一要求车宝赤倒是慡快答应了,还亲自命人护送他前往关押地点。一看,竟是军中关押重犯的地下铁牢,额尔古四肢牢牢锁在铁柱上,一身衣衫已经破裂得不成模样,人倒是清醒的。屈方宁忙讨了水喂他,额尔古qiáng打jīng神喝了一点,见他双眼通红,安慰道:“他们没打我,不痛!弟弟别哭。她呢?”屈方宁低声道:“车将军说不会难为丹姬夫人。”额尔古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又向他咧嘴一笑,道:“古哥说话不算话,不能陪你回小燕山了!”
屈方宁硬撑着喂完了水,一出地牢,眼睛已经红得几乎看不清道路,连夜又赶往láng曲山。小亭郁听他一说,即道:“我现在就去找车将军。只是车唯……从前跟我有过节,只怕未必肯卖我这个人qíng。”待乘着轮椅到红帐一说,车宝赤对他倒也有几分长辈风范,只是咬定了额尔古死罪难免,千机将军既然开了口,活罪就免了算了。小亭郁从小双腿残疾,对言语的敏感远胜常人。车宝赤如此拒绝,要是自己所求,早就识趣告辞。但想到是屈方宁所托,还是装傻充愣,多说了几句好话。车宝赤唉了一声,挺着一个胖胖的肚子上前,和蔼地替他拉了拉毯子,将他轮椅转向帐门,道:“好侄儿,别说啦!这个事,你红叔实在没有办法。”拍了拍他肩头,命人送他回去了。
小亭郁不解其意,只当丹姬夫人是他宠姬,他这口气咽之不下,那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罢了。回去一说,见屈方宁脸色惨白,心中也极不好受。忽然记起一事,讶道:“方宁,你忘了?御剑将军跟车将军是金兰兄弟,jiāoqíng最为深厚。你只要让他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屈方宁眼露煞气,从齿fèng中挤出一句:“他就是要我去求他,我偏不肯称他的心意。”
小亭郁见了他这斩钉截铁的模样,也愣了一愣,才笑了出来:“你们一家人,有甚么求不求的?还说什么父子亲厚,一天就知道吵架赌气!”挥了挥手,把他赶回鬼城去了。
屈方宁回帐权衡一夜,终于是别无选择,次日天光破晓,便向主帐一步步挪去。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有余,从来不觉其长。今日一行,却似千山万里,简直走不到尽头。一步千钧地到了山下岗哨前,却被卫兵不由分说截住去路。一名卫兵首领厉声喝问:“擅闯主帅大营,你是何人?”
屈方宁一怔抬头,脱口道:“我是离火部chūn日营第……”忽然下意识看了自己一眼,“九小队队长”几个字便卡在嘴边,说不出去了。
那卫兵首领果然不信,枪尖指向他胸口:“你为何不着军服?面具又在何处?肩章、臂章也是一概皆无,空口无凭,如何证明你是八部士兵?”
屈方宁低头看了看自己,通身上下果真无一物可自证身份,只得忍气道:“我来得急了,一时……未及穿戴,还望见谅。”
卫兵首领审视他片刻,面色稍霁,枪尖微微上指,道:“牒文给我看看。”
屈方宁茫然道:“牒文?”
卫兵首领目光转为诧异,道:“下阶将士越级觐见主帅,要通过军机处三核六审,最后派发牒文,本人持之方可放行。我见你举止很有几分我军气度,怎地连这个都不知?”
屈方宁越级觐见不下千次,无一次不是横冲直闯,几时知道还有如此繁复手续?躬身道:“我有急事求见御剑将军,请您通融。”
卫兵首领严词拒道:“不经军机处审批,纵大王亲至,亦不得入。”见他神色中满是求恳之意,语气略为和缓,道:“你若是有要事相告,不妨先知会直属军官一声。普通士兵上jiāo的奏表,不耗上十天半月,休想他们看上一眼。到了统领、副统领、千人队长的级别,军机处那群人就不敢怠慢了。你现在是甚么军衔?”
屈方宁不曾想里头还有如此乾坤,张嘴只说了个“我……”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上书离籍,业已批准。他现在莫说军衔,连普通士兵都算不上。一时哑然,心想早知如此,那少宰之袍应该晚几天再烧的。
卫兵首领微微摇头,退后一步,枪尖对准了他。屈方宁无奈,只得背转身去。才沿原路行了一段,那名首领从后赶来,低声道:“你们chūn日营有个叫屈方宁的,如今在第九小队。此人骄横跋扈,人品却不坏。他与主帅关系不同,或许能替你传话。你找他时,只认戴银色女葵面具的那个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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