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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99)


屈方宁动作一顿,只觉世间最大讽刺莫过于此,简直想狂笑出声。幸而主帐两名年长侍卫采买归来,二人长期伺候酒水小食,对他这张脸倒不陌生,这才把他带了上去。那卫兵首领乍闻异事,望向屈方宁的目光充满惊奇。屈方宁低声向他道了谢,心想:“我如今在别人眼中看来,真不知是如何láng狈。”想到此处,对御剑的怨气又多了几分。
千辛万苦上得山来,御剑却不在帐中。屈方宁只得在帐前gān等,心中又添愤怒:“点卯时辰早过,连晨练都快结束了,他一声不吭,却跑到哪里去了?八成又跟那些没穿衣服的女人在chuáng上鬼混!”一念至此,突然一阵恨意直冲胸臆,许久无法平息。十月早晨的山风最是寒冷刺骨,他空空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不觉其冷。
等到进帐之时,他手足都已冻得发木,双目赤红,脸色铁青。在帐中又等了一刻,才见御剑单衣未系,只手擎枪,稳步从练武场走来。他胸膛上汗珠密布,后背衣服悉数汗湿,军服马裤亦是紧紧贴在大腿上,显是刚刚练过枪法。进帐先掷下流火,取过皮袋喝了一大口水,才寻了láng头椅坐下,解开两颗单衣钮扣,这才看了他一眼:“来找我的?”
屈方宁给他一番放置消磨,早就将来意抛诸脑后,盯着毡毯一角不作声。
御剑这会儿出奇地有耐心,等了好半天,见他不开口,才慢悠悠道:“你既然不肯开口,我只好猜一猜了。是为了你哥哥的事?”
屈方宁还想嘴硬一会儿,奈何有求于人,只得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低气音,勉qiáng算是回答。
御剑却不给他这个蒙混过关的机会,清晰明朗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屈方宁气得肩头耸动,却是不敢不答,咬牙道:“是。”
御剑背靠座椅,两腿jiāo叠惬意坐着,军靴还上下晃了晃:“你哥哥犯的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屈方宁恨不得装聋作哑,眼睛直勾勾望着地面,qiáng忍道:“是通……通……之罪。”
御剑声调一抬:“通什么?”
屈方宁忍耐已到极限,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心中已经是豁出去的念头了:“额尔古不救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跟回伯回南朝去!”
御剑在他身后缓缓道:“额尔古身为底层士卒,与将帅家眷有私qíng,是以下犯上之罪。车将军已经派发宴帖,广邀千叶宗王将领,前去红帐观看千刀万剐之刑。”
屈方宁听到“千刀万剐”四个字,牙齿生生咬出了血,终于是无法踏出最后一步,回身望着御剑,颤声道:“请……请你……请您救救他。”
御剑撑在一边扶手上,雪白的袖口折了下来:“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屈方宁跟游魂一般走了回去,重新站在他身边,木然道:“请您救救我哥哥。”
御剑抬眼看他:“你这是商量?是命令?还是请求?”
屈方宁拳头攥得发白,简直不知自尊还要被他如何践踏。事到如今,他如何拿得出求人的态度?眼见御剑戴着扳指的手微微一动,顿时浑身都张开了刺,心道:“他要是以此要挟来碰我,我就一刀捅过去!”
孰料御剑的手一抬,却是摘下一旁挂着的统帅军服,披在了自己身上。继而扫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悲壮模样不太欣赏:“好了,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晚上跟红哥说一声,让他放你哥哥出来。只是这个事……额尔古确是有错在先,我只能保证他活着,其他的不作担保。听清楚没有?”
屈方宁万料不到他突然这么佛xing大发,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呆了许久,才连忙点了好几下头。
御剑随意挥了挥手:“听清楚了就回去吧。”
屈方宁一时紧张,一时忿恨,一颗心忽起忽落,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刚做过一场激烈搏斗,手足竟然疲软无力。
御剑见他不动,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这逐客的口吻屈方宁再熟悉不过,从前两人欢好之时,御剑一到就寝时分,就是如此催促的尔敦、绥尔狐之流出帐,连贵为国君的安代王,也被他这么驱赶过。他当日在寝帐大chuáng吃着小点等待御剑前来,听在耳里只觉欢喜快活,何曾想有朝一日这句话会落在自己身上?顿了一顿,才木然道:“没有了。属……告辞。”
返身走出几步,御剑却又在身后唤道:“站住。”复吩咐帐外侍卫:“去把屈队长衣服拿来。”
屈方宁立在原地,不知他意图如何。少顷衣服送到,却是今年开chūn时落在他这里的一件半旧军服。御剑命人连一枚青木面具一起送到他面前,道:“穿上这个,下山免得遭人盘问。”
屈方宁只得穿了,一身修挺熨帖,徽章沉甸甸的坠在双肩。下山之时,果然无人多看他一眼。回到营地,车卞乌熊忙把他团团拥住,争相追问额尔古qíng况。屈方宁安抚一番,与之围坐进食。解开上衣之时,只闻见衣料中一股火斗细心熨烫过的挺括味道。御剑寝帐之中,从chuáng毯、衾被,到他自己的军衣、内衣上,正是这么一种独特气味。屈方宁掸了掸臂章,望着火堆,心头沉重烦闷:“倘若我不管不顾,执意要走,真的走得脱吗?”
当夜他被人引送到红帐之中,只见车唯早已偷偷摸摸等在一旁,见他一下马,立即拉到团帐背人处,悄声喜道:“司狱长派人传来消息,我父亲已经答应放人了!”
屈方宁心中石块终于落地,握着他的手,诚挚道:“谢谢你!”
车唯面露尴尬之色,咳了一声:“我没说上几句话,都是御剑将军下午过来,求了两句qíng。”拍了拍他手臂,道:“欠你的还是欠你的。”见阿古拉浑头浑脑地过来了,不便多谈,于是匆匆分别。
屈方宁直等到夜宴之时,才被人传唤到主帐。只见额尔古五花大绑地跪在大帐正中,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神色憔悴,眼窝深陷。丹姬夫人跪在车宝赤主座台阶之下,依稀已恢复几分往日风qíng,纱裙曳地,泪痕已gān。车宝赤yīn沉沉坐镇主座之上,待宾客纷纷落座,准备好了看这一场热闹,这才从台阶上一步步重重踏下来,对一旁面容苍白的丹姬一眼也不看,停在额尔古面前,照胸口就是一脚:“狗东西!跟老子cha到一个地方去了!”
别人对他向来没什么敬畏,一听他开口,笑声鹊起。车宝赤又是一脚踹上去:“你gān得慡啊?老子碗里的ròu香些是吧?”两旁笑声更是不绝于耳,擂桌、撞杯声此起彼落。额尔古铁塔般的身躯不自然地横在地上,胸口两团淤青,神色甚为痛苦。
车宝赤还要再踢,御剑在左首第一席后出声道:“红哥,行了。”
车宝赤这才止了动作,向额尔古吐了一口唾沫,悻悻道:“你这孽畜玷污了我宠爱的姬人,本来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我心中之恨。要不是御剑将军替你开了口,老子真恨不得连皮带骨割了你,煮成ròu羹,喂狗!”
绥尔狐怀拥一名小姬在旁笑道:“老车,你这就不对了。你家里养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给人尝尝鲜怎么了?你一个肚子,吃得过来吗?”
车宝赤呸道:“老子吃不下,放在那里好看不行吗?”走回几步,憎恶地扫了丹姬一眼:“跟这么个东西睡,也张得开腿!”
别人嘻嘻哈哈,浑没当一回事,还起哄道:“睡也睡了,怎么的了?”
车宝赤啐道:“还能怎么的?御剑都说话了,我还真能杀了他的兵?”赶晦气一般挥了挥手,嫌恶道:“行了行了,赶紧给老子滚!”
屈方宁在旁等候多时,闻言立即抢出,替额尔古解开手足绳索。见他脚腕肿大,向车宝赤磕了一个头,便将他负在背上。
负行不出三步,只听车宝赤在后提声道:“怎么?玩完老子的女人,就这么不认账了?”
屈方宁怔了一怔,停住脚步。只觉车宝赤脚尖指着丹姬,眉间颇有怒色,道:“这女人给老子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你们不带走,我还能留在家里不成?你们吃了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这是什么意思?行,不要是吧?来人啊,把丹姬给我送到军jì营去!”
额尔古还未反应过来,屈方宁已经扶着他飞快地跪了下去:“多谢车将军成全!”
车宝赤啧了一声,正眼也不看他,胡乱挥了挥手。旁人见他一脸不得发作的憋闷神气,越发笑得不成形状。
御剑一笑道:“红哥,你这是割爱和亲啊。”
车宝赤摇手道:“割什么爱,只当扔了双破鞋罢了。”又向丹姬道:“你做出这等丑事,身上穿的戴的,一律都不许带走!来的时候怎么来的,走也给我怎么走!”
丹姬万料不到竟然得以活命,哪还在乎甚么穿戴,鬓发散乱地点头不迭。
御剑在旁淡淡道:“红哥如此盛qíng款待,我们也不能两手空空。额尔古,我任命你为离火部chūn日营第九小队副队长,婚事用度,一律由军务处贴补支付,不可亏待了这位夫人。”
额尔古双足刚踏出死地,骤闻喜讯,几乎不能相信。全身僵硬一瞬,才醒悟过来,喜得张开了嘴,忽然翻身拜倒,向御剑砰砰地磕了十个头,又向车宝赤磕头。
旁人见一场酷刑变成婚事,喧闹起哄、拍桌大笑者,不一而足。御剑见丹姬跪在台阶下不敢稍动,额尔古也不敢上前,遂起身扶起了她,温言道:“你走罢!”
丹姬一被他气息笼住,登时呼吸急促,满脸红晕,一双美目chūnqíng渐起,忽然紧紧捂住了脸,再不能挪动一步。
屈方宁见她一双雪白的手颤抖不已,心想:“丹姬夫人也算得偿所愿了。”只觉御剑眉弓一动,将丹姬jiāo到几名侍女手中,额尔古也被侍卫搀扶出去。他正待告辞,只见车宝赤手执酒盏,向他责道:“屈队长,御剑将军为了你这哥哥,可没少跑冤枉路。别的不说,这杯辛苦酒,总该敬一下吧?”
屈方宁哪肯给他敬酒?碍着车宝赤颜面,勉qiáng走到御剑席前,眼睛往旁边一放,就不动了。
御剑笑道:“我哪敢要他敬酒?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欠了他的。”抬眼看了看屈方宁,“是吧?”
屈方宁心中冷笑:“岂敢?是我欠了你的。”却不愿跟他说话,兀自把眼睛别了过去。
车宝赤在后感慨道:“可不是吗?我们做老子的,都是命里欠了这群小崽子的!”又催促道:“倒酒倒酒!给你爹满上!”
屈方宁无法可想,万般不qíng愿地挽了挽衣袖。忽而眼角一瞥,见案台下放着一个细颈扁平肚的胆瓶,其中殷红如血,正是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御剑生平最不喜此物,称为“女人酒”,因其色作胭脂红,阳衰而yīn炽也。他一见之下,心念一动,俯身提起胆瓶,斜斜注入御剑面前一只高足玉杯,直到与杯口相齐才罢。
御剑对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待他斟酒罢了,才道:“我也有一件事。”
屈方宁头皮一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浑身的刺立即又张了开来,眼神生硬地看向他。
御剑也饶有兴味地与他对视:“你可以拒绝的。”
屈方宁就站在他酒案旁边,小腿离他不过一臂之远。眼见他的姿势就要把自己圈进两腿之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御剑等他蓄足了抗拒之气,才带着笑意往门口指了指:“你那匹马,自己牵走罢。这么久了,它也离不开你这个主人。”
屈方宁顺着他的手朝门口一看,只见追风身披红鞍,背挂霜弓,一身鬃毛雪白清亮,正立在月下左顾右盼。琥珀色的马眼与他相望,前蹄一扬,打了个响鼻。
他对御剑再有天大的怨恨,这一下也知道自己想错了,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好容易平顺了,却也说不出甚么美玉良言,一转身,径自走出去了。
车宝赤这才凑到御剑席前,见屈方宁背影远去,打趣道:“白忙这么久,乖儿子还没哄回来?”
御剑收回目光,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办法?欠他的。”复抱了抱他肩头,道:“红哥,这次有劳你了。还是之前说的,二十个。”
车宝赤色迷迷一笑,舔唇道:“女人我倒是不缺。听说……老沙家那个跳银碗舞的美人儿,叫什么帕丽斯的,安代哥哥是给你了?”
御剑自然一点就透,大方道:“一会给你送过来。”
车宝赤垂涎帕丽斯久矣,喜得脸放油光,嘴上却故意道:“这美人儿可是伊克昭盟最轻盈的蜂鸟,就这么白白给了我,那怎么好意思?”
御剑哂道:“一整个伊克昭盟送给你又何妨?”眼神落回帐门前,举起满盏血色美酒,浅啜一口,眉心重重一蹙,继而展颜一笑,一饮而尽。

第46章 远星

额尔古成婚之日,鬼城热闹喜人,山上亦有贺仪送到。回伯正在团帐中清点礼品,见屈方宁过来,示意道:“这份礼可不轻哪!”
屈方宁看时,乃是一只红木长匣,其中一柄龙牙错金刀,刀环连枝,打成一个女葵花的形状;刀旁是一支梅腮玉骨粉翠钗,通身莹润,碧影斑斓。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丹姬夫人见到此物,那是绝无不爱之理的。回伯合上匣盖,向远处憨笑的新郎官望去:“这也是一段啼笑姻缘了。要不是御剑天荒使这一出,这一对也不知何年何月能收场。”
屈方宁嘴角微微一动,也向额尔古招了招手:“他有心要留,我也不能真走。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将额上面具拉下,向军机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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