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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_李陶风【完结】(28)


他听到曹恩凡又上场,上场前乐班主嘱咐了几句。伴奏响起,严天佐轻声跟着唱了起来。接着恩凡,一句句地唱了下去,直到终了。
这出戏简本不过一个多小时,严天佐这辈子最长的一个多小时。他陪着恩凡说完最后一句念白,已经满面泪痕。
乐班主远远地跟曹恩凡说了两句什么,一阵叮当乱响,严天佐在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没卸妆只掭了头的曹恩凡一身白蟒站在他面前。
“天佐!”曹恩凡笑着冲上来抱住他。
严天佐反而傻了一般,直到曹恩凡身上的热乎气儿笼罩了他,他才抬起手也抱住了恩凡,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出了声儿。
曹恩凡还是第一次见到严天佐哭的这么委屈,先是愣了,又是心疼,最后才想起来安慰他,“别哭了,这不是见着了吗,皇天不负有心人,咱们这不是又见着了吗。”
严天佑沉着脸站在旁边,看着紧拥的二人束手无策。
乐班主倒是看懂了,梨园界男的喜欢男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光绪帝还曾为一个乾旦神魂颠倒,何况曹恩凡也确实是个俊美的人。看他俩抱了一会儿上前说:“好了,这回算是找到人了,恩凡,你可得谢谢我。”
曹恩凡转过身这就要跪,乐班主一把扶住了:“男儿膝下有huáng金,戏台上可以跪,下了台不能。”
“乐班主,谢谢您了。”
“嗯,我心领了。”乐班主笑着,看了看俩人的脸,“蹭了人一身的油彩,俩人快去擦擦,有话慢慢说。”
曹恩凡拉着严天佐去擦脸,刚要用帕子抹去脸上油彩,却被严天佐拉住手。
“先别擦。”
“怎么?”曹恩凡从镜子里看着他,严天佐的西装上蹭了斑斑点点的颜色和粉。
“我说过你扮上肯定好看,让我再看看。”
“刚才不是在台下看过了?”
“就看了一眼,认出是你就跑过来了。乐班主怕你见了我不好好演戏,我一直忍到了你来找我。”
严天佐细细看了许久,接过曹恩凡手上的帕子蘸了油,描画一般地先抹去了他额间的通天红,接着是揉开在眉眼间的红色。油彩染了白色的帕子,严天佐把帕子翻过来继续擦。
曹恩凡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握住严天佐的手吻上了他的嘴唇。
后台乱糟糟,等大轴戏唱完了戏班子就要走了,演员们都趁着这工夫收拾东西。他俩挤在角落一面镜子前,没人注意。
也许有人注意了,会有闲话,会有指指点点,却在怀抱和亲吻的面前那么微不足道,来不及顾忌,只有彼此的温度和触感才是此刻头等大事。
乐班主看严天佑有些焦躁,端起茶往前递了递,严天佑接过来,放到手边。
乐班主笑了:“年纪小,看见漂亮的温柔的都喜欢。”
严天佑抬起眼皮:“连男女都不分?”
乐班主端起自己的盖碗,chuī着气:“多大事儿么?只不过是看不惯罢了。他们两个好,又与别人无关。”
“他是我弟弟。”
“这就更没的说了。他要是家里一根独苗,因为这个事绝了后倒还让人可惜,可还有您这个当哥哥的,又不全指望他,是不是?”
戏子伶牙俐齿,严天佑这次见识了,喝了口水想再说点什么。只听乐班主又说:“这位爷,我倒是问问您,您说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严天佑被问愣了,看着对面似笑非笑的乐班主,这人一身长袍马褂,头发侧分一丝不乱,看打扮是个男人,却又唇红齿白,满面含chūn,五官jīng细皮肤白嫩,通身玲珑窈窕,又像是个扮男装的女人。说他是男子,他确实有一股英气;说他是女子,又确实妩媚。严天佑一下子糊涂了,眼前人雌雄莫辩,只是个好看的人。
“人生一世平平安安过下来也不过几十载,难为自己没什么乐趣。”说罢,乐班主起身,“我去把他们叫来。”
曹恩凡已经换上了便装,额前的头发在卸妆时沾了水,湿漉漉地垂着。乐班主把他俩叫了过去,想把之后的事qíng说明白。
还未来得及开口,外面就有人跑进来,说八爷来找人。严天佐拉着曹恩凡的手不想走:“我不走,我不信他还敢在杜先生的寿辰上放肆。”
严天佑说:“你不走,你也住在戏班子里吗?他想找个人还不容易?你别最后把别人也连累了!”
几人正争着,唱完大轴的坤生走下来卸妆,顺便跟乐班主聊天,却见了这么个景。
“乐班主,你这儿真热闹啊。”
乐班主走过来陪笑道:“前面过来俩朋友,想见见今儿的六郎。”说着递了杯茶过来。
那坤生喝了口茶道:“今儿六郎是不错。”抬眼看见曹恩凡,“就是这孩子吧,过来我看看。”
那坤生其实比曹恩凡长不了几岁,此时穿着老生的行头只摘了髯口,一身气派,丝毫不见女人媚气。
曹恩凡走过去,低着头。坤生看了几眼,抬头看到了严天佑严天佐哥俩。
“这俩我见过,没记错是八爷的人吧。”
严天佑立刻说:“是的,没想到您还认得我们俩。”
“以前总能看见他在后台转悠,也才眼熟的。”她用下巴小幅度向天佐比划了一下,“怎么?跟乐班主认识?”
乐班主说:“是跟这孩子认识。”
坤生点点头,问曹恩凡:“你叫什么名字。”
“曹恩凡。”
又问那哥俩,严天佑报上名字,坤生道:“这就把人和名字对上了。”
没说两句,又有人进来说八爷的人又来催了。
“八爷着急了,走吧,替我问八爷好。”
严天佐看着曹恩凡,想说话又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曹恩凡深深望了他一眼,用口型说:“等我。”
“走吧。”严天佑拖着严天佐,给那坤生鞠了一躬,便走了。
跟着八爷上车的时候,八爷问刚才去哪了,严天佑说天佐去后台看看。八爷道:“之前也总去,这次跑这么着急gān什么。”
严天佑又回道:“先是肚子有些不舒服,上了茅厕才又去的后台。”八爷没再问什么,严天佑也知道吴玉秋他们会跟八爷再细说,自己撒谎迟早被揭穿,可也管不了这么多,表面上先这么混过去。
那坤生在后台没着急走,慢慢脱了行头、卸妆。乐班主朝曹恩凡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别处,自己在一旁服侍着。接过来官衣和袍带,乐班主又帮她解开水衣,随口闲话道:“这位八爷管手下倒是管的严。”
坤生照着镜子说:“以前总看那个叫严天佐的小伙子来后台,也没见他着急找过,今儿不知怎么了。”
“哟,不会是那小子犯了什么错,才惹八爷盯着的吧。”
“能犯什么错?”
乐班主玩笑道:“说不定那小子跟六郎是一对儿相好呢。”
乐班主看着镜子,见坤生微微一笑:“八爷还管这个?傍戏子在梨园行能算什么错。”
乐班主道:“您就当我胡说了吧。”
夜晚,严天佐躺在chuáng上,又是他自己,刚见到恩凡那一小会儿跟做梦一样。他伸手摸出chuáng上散落的给恩凡写的信,一封封打开。看着上面的字,觉得自己能再见到恩凡是感动了老天。可他又想,恩凡一个人跑到上海来找他,是他对自己一片真心,跟老天实在没什么关系。要说老天做了什么,倒更像是作弄他俩。刚见一面就又分开了。
胡思乱想间,听到有敲玻璃的声音,严天佐猛然坐起来,开了chuáng头灯,窗外一道黑影。
“天佐,是我!”
“恩凡!”
严天佐翻下chuáng,开了窗户,曹恩凡像只猫一样跃了进来。
曹恩凡有点喘,严天佐也在喘。
“我是爬窗户累得喘,你喘什么?”
“想你想得!”严天佐抱过他,二人吻在一起。严天佐拥着恩凡后退,伸手关了窗户,拉上窗帘。曹恩凡被他挤在墙边,胸口起伏更剧烈,直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
严天佐一边吻着他,嘴里还在喃喃地说:“恩凡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天佐,我也想你!”曹恩凡推开他的脸,四目相对,鼻尖摩挲。此时才是真的确定,两人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又在一起了。隔了大半年,从北平到上海。
严天佐再次吻了上来,手撕开了曹恩凡长衫的领口。两人踉踉跄跄躺倒在chuáng上,衣衫已经褪去大半。
“这是什么?”曹恩凡被尖锐的东西刺到,往身下一摸,摸出一封信。“信?”
严天佐笑了笑:“给你写的。”
“给我?”
“嗯。”
曹恩凡把信打开,看到上面写满了“恩凡我想你”,不禁哽咽,转头看去才发现chuáng上地上桌上,到处都是信。
“都是写给我的?”
“对,都是给你的。”
“都写得什么?”
“你自己看。”曹恩凡起身,顾不得整理衣服,一路捡起了十几封,坐到了椅子上逐一拆看。
“恩凡,我想你。”
“恩凡,你好吗?我好想你。”
……
同样的几句话写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我被人盯着,电报都不敢直接发给你,后来也不敢再去发电报,信写了寄不出去,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只是每天想你,每天惦记你好不好。恩凡,我想去找你,可我哪都去不了。你……没怪我吧?”严天佐半蹲半跪在椅子前,小心翼翼拉着曹恩凡的手,“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本来都是我的错。”
“天佐,我不怪你,我来找你。”
严天佐吻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而后把曹恩凡打横抱起。两人这几个月都消瘦了,严天佐居然一个不稳差点把人跌出去,磕磕绊绊终于躺在了chuáng上。顿时都轻声笑了起来。
“你想……”严天佐想做,此时却又害羞,他俩都是第一次,“你想怎么来?”
“我也不懂,不知道能怎么来。你呢?”
严天佐俯身吻了吻曹恩凡的眉眼,“那头一次,听我的吧。”
“嗯。”
月光从窗帘的fèng隙投进房内,清辉看遍一地相思。

☆、孤掌难鸣怎jiāo兵

  天快亮时,曹恩凡醒了,其实他一夜也没睡着,倒是严天佐后来睡得很深很沉,像是好久没睡个好觉一般。他看着窗外变色的天光,想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偷偷摸摸地来,再偷偷摸摸地走。
严天佐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压在他身上,睡相实在难看。短发在他的颈窝,蹭得痒痒的。曹恩凡想躲开,稍微一动严天佐立刻醒了。
“你要去哪?”竟是一点也没睡迷糊,猛地睁开眼,胳膊腿使劲儿摁住了他。
曹恩凡笑笑,摸摸他的脸亲了亲他:“我该走了。”
“往哪走?我不会让你走的。”说罢一个翻身,把曹恩凡压倒了身子底下,彼此一碰,硬生生地顶着。曹恩凡忽就有点脸红,眼睛错开,看见严天佐的手正要往下,一把抄住:“别摸!”
严天佐俯身吻他,渴求地说:“再来一次吧。”
曹恩凡把他手拉上来,放到自己脸边,用脸颊蹭他手心:“我真的要走了。”
“不走了,从今天起你就住进来。我不管我哥会说什么,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总之,你不能走了。我受不了和你再分开。”
“我也是,我也不想再和你分开。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以后这就是你家,进出都从正门走,再不能让你翻窗户了!”
想起昨夜,又笑了起来。两人紧紧抱着,身子用力贴在一起,贴多近多紧都不够似的。
严天佐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昨天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路飞檐走壁跟着你们的车追来的。门口有四个人把着,我见你们灯都灭了,从院子后面跳上来的。”
严天佐听他说飞檐走壁觉得好笑:“你师父绝对想不到你这身功夫有一天会用来跳墙翻窗。”
“还不是为你。”
“看来我说的没错。”
“什么没错?”
严天佐翻身,跟他并排躺着,脸上挂笑:“这后半截《红娘》是续上了。”
“那我是跳墙的张生,你是崔莺莺了?”
严天佐豪不在意:“崔莺莺就崔莺莺。”
“那谁是红娘?”
严天佐想了想,他俩相识始于他哥哥让他去北平找陈午阳,便答道:“我哥。算是我哥吧。”
曹恩凡心想,这个红娘不像个旦角儿,倒像个花脸,也从来没撮合过他们。
说到此处,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曹恩凡便问起为什么会有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严天佐把事qíng一一说清,曹恩凡点点头说:“难怪你要把电报寄到虎子哥家。”
“你看到了就好。我真怕这么跟你分开,你不等我,跟别人好了。”
“跟谁?”
“你童大哥。”
曹恩凡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不可理喻,摇摇头笑了。
“其实,”严天佐接着说,“我发出去后又有点后悔。我凭什么让你等我,自己什么境地都还不清楚。又觉得,虽然我不喜欢童飞那个人,但也是因为嫉妒你们从小就认识,并不是童飞不好,他对你算很好了。要是我再也不能见你,你跟他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严天佐说完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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