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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玛莲/再见海因茨_兜兜麽【完结】(9)


素素又听见靴底碾压积雪的咯吱声,隐约勾起消散的记忆。他终于鼓足勇气站得笔直,带着一种少校检阅士兵的严肃神qíng看着她。
请原谅,他突然间对面部肌ròu失去控制,他也在担心会用一张训斥下属的脸孔吓跑她。但万幸的是,她比他想象中更镇静,自始至终除了黑宝石一样的瞳孔有着收缩或放大,再没有其他动作。
真可恶,连一个早上好的微笑都没有。
“你好,上一次忘了介绍,我叫海因茨·冯·马肯森。”他几乎是咬着舌头,务必要令这几个字词发音准确,最好带着普鲁士的古音,容克贵族的腔调,让她提高重视,是的,必须提高重视,她不能总像看那些整天乱抓人的宪兵一样看待他,这对他不公平。但她还是没反应,这多少令他失望,为了避免尴尬,最后几个字他装作低下头脱手套,仍旧十分郑重地说完。
皮手套脱了个gān净,冷风亲吻着一双修长匀称的手。对面还是没声响,他开始不耐烦,暗地里骂,这都是什么鬼名堂,平时手套的暗扣没见这么好用,关键时刻居然一扯就掉。好歹拖延十五秒,让我们慢条斯理等她说话。
没办法,他将一双手套夹在腋下,抬起头来面对她。
“晚上好,别害怕,我只是想要当面感谢你。”
上帝啊,她站在雪里,月光在她身后没落,窗台传出的音符是她头顶发饰,雪是燃烧的火令他灼热焦躁,很快要被烧成灰烬。
她静静站在雪里,不言不语,已足够拨乱他的心。
他极力地安奈着,克制着。
素素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这一回她非常勇敢,没有哪怕一秒钟的逃避。
“你想听到什么?马肯森少校。”
天啊,她在叫他的姓,他的持续三百年带脑袋上盖土的姓氏在她的嗓音下居然如此动听。但他更乐意听她喊他海因茨,或者其他的,比如说亲爱的、小蜜糖之类。
不,他得克制,一定要克制。
“也许是晚上好,也许……圣诞快乐也说不定。”他愚蠢地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居然顺着她的话说。
“您提醒过我,在德国人的地盘别跟犹太人走得太近。那么,我也提醒您,第三帝国的少校先生,您该离其他种族远一点儿。”素素垂下眼睑,路灯下,睫毛投出格外细长的影,她的眼前多出两只扑腾的小蝴蝶,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
“你在讽刺我?”
“您误会了,我再重复一遍,我只是好心提醒。”
她扯紧了大衣,已经在雪地里冻得发抖,小腿肚忍不住颤,她的身体迫切地想要回到封闭的有暖气的小房间里。
她低下头,继续自己的路,企图从他横停在路中间的豪华轿车前面绕过去,也同时绕过雅克街新落成的“大卫雕像”。
“Gute Nacht。”简直是鬼使神差,她听见自己用德语跟他说晚安,舌头的动作比大脑快,甚至来不及阻止。
她的声音很低,但他每一个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德语就像那天晚上说的一样好,30个字母在她的喉咙里被赋予崭新生命,它们都是天神的使者,围在他四周用夜莺的嗓音歌唱。
他胸膛里熄灭的火,突然间攒起来,燃烧出熊熊火光。
“伊莎贝拉……”
德语的伊莎贝拉又有不同,她装作没听懂,就要从他身边绕过。
他急得后退,一个不小心后背撞在车头上,láng狈急了。
“别否认,我知道你的名字,伊莎贝拉,这非常美妙。”
她终于停住,就在他身前一步,仰头望着被撞后不得不扶着车顶忍痛的他,仿佛是在等他说话。
而他变得笨拙,以往信口就来的甜蜜qíng话,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此刻磕磕巴巴就像个小结巴,天,连自己都开始厌恶他自己。
“我……我只是想说,你非常美丽,非常非常…………”非常什么?臭狗屎!说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忽然间灵光一闪,“gongbaojiding……”
他有点儿不确定。
但她笑了——
这一刻,风停在路口,月亮不忍打扰,唯有路灯在旁,鉴证这一切,这奇迹如何发生。
他震在当场,面无表qíng或是痴痴呆呆,毫无疑问的,他跟个傻瓜没有区别。
口gān舌燥,头晕目眩。他仿佛看见一朵花开的瞬间,听见花瓣砰砰砰舒展开的声音,这美丽无可比拟,从华沙到柏林,从布拉格到巴黎,没有什么能比得过她的笑,她的嘴唇,她的一切一切。
然而这一瞬间太过短暂,他的莉莉玛莲吝啬给予。
但她显然放下戒备,显露出chūn天的河川一般的温柔,“谁教你说的?”
他随即得意起来,等不及说第二句,用以剖白他对她淬不及防但毫无保留的迷恋,“yuxiangqiezi!”
她再也没能忍住,她的笑容足以融化整个巴黎的雪。
他错了,她不是女巫,她是上帝派往人间的天使,他非常确信。
忽然间隔壁收音机的音量变大,电台也在预先庆祝圣诞。
“Vive le vent, vive le vent
Vive le vent d'hiver
Qui s'en va sifflant, soufflant
Dans les grands sapins verts...
Oh ! Vive le temps, vive le temps
Vive le temps d'hiver
Boule de neige et jour de l'an
Et bonne année grand-mère...
Joyeux, joyeux No·l
Aux mille bougies
Quand chantent vers le ciel
Les cloches de la nuit,
Oh ! Vive le vent, vive le vent
Vive le vent d'hiver
Qui rapporte aux vieux enfants
Leurs souvenirs d'hier...”
一切温柔而美好,美好得让人看不见天边yīn云。


Chapter08

  
甚至忘了发生过什么,甚至听得见蝴蝶耳语。
她来时来,她走时走,无法预料,无法挽留,只有月光和风有幸瞻仰。
她的笑是流星,怦然撞破黑夜。圣诞的欢歌围绕着他,编织战争间隙的壮美梦想。
他的想象正在随歌声放大,一幅图向四面无限拓展,时间从维度变为长度,他看见她穿婚纱的美丽,目睹她在敞篷车里回头的明媚,还有数不清的画作——一张张定格的画面如同肥皂泡沫往上升,但遗憾的是在太阳出来之前已经一个接一个当了逃兵。
她收起笑容,结束了他的幻想。
“无论如何,请您离我远一些。跟您走得太近,即是只是问好都会给我带来麻烦。另外,真诚地祝您圣诞快乐,少校先生。”
她是如此无qíng,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的示爱,他学了二十分钟才能在不让舌头失去知觉的qíng况下用中文说“我爱你”,而她居然在嘲笑他之后命令他理她远一点。
什么真诚地祝我圣诞快乐,都是骗人的鬼话,魔鬼的心肠天使的脸蛋,上帝啊,她竟然敢践踏他的心。
他气愤、痛心疾首,但没胆量伸手去摸腰间配枪。
他是面对漫长马奇诺防线的孤兵,除了望洋兴叹,竟然毫无办法。
“那么,再一次祝您晚安,少校先生。”她低下头,绕过他,毫不留qíng。
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只顾着绷住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不然他一定会拉住她纤细的小手臂把她推在车门上狠狠吻她,对,他得惩罚她,非这么办不可,都怪她撕裂了他的心。
这个可恶的、刽子手一样残忍的中国女人…………
她很快拐进布朗热家,雅克街又只剩下他一个,在人人围炉度圣诞的美好时刻,靠着和他一样孤独的太托拉轿车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可恶,什么味道都没有。
可恶可恶可恶,她带走了他对于香烟的依赖。
但或许,真该试试美国人的骆驼牌香烟,也许美国人的尼古丁能帮他戒掉对莉莉玛莲的思念。
谁知道呢?
窗口又飘出圣诞歌:
Boule de neige et jour de l'an
Et bonne année grand-mère !
Vive le vent d'hiver !
圣诞快乐,铃儿响,铃儿他妈的一直响。
他烦躁地抛弃了抽到一半的香烟,捏了个扎实的雪球往二楼窗户上砸。
一头枯huáng卷发的主妇推开门,“谁!”
海因茨戴上军帽,并腿直立,向满脸怒气的太太敬军礼,在积雪未清的雅克街上对视三秒钟。他从容不迫地拉开车门,发动汽车,驶离事发地点。
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关窗声,太太用法语骂,“该死的无聊的德国佬!”
海因茨回到雅克街三十八号,邦尼特家的壁炉里火焰燃烧,烧暖了一整幢房子。他走回二楼卧室,走到他与莉莉玛莲最近的地方——一扇窗,紧闭的窗,一只手臂的距离,他的萌芽中的爱qíng就被埋葬在两栋楼之间的花圃中,藏在泥土下的虫正在啃食他的心,直到——
直到对面传来钢琴声,如chūn风摇曳的晚上,如沾满露水的清晨,如每一个街道向晚的huáng昏,如每一个睡眼惺忪的午后。温柔得像一阵甜蜜的风,将他带回柏林,带回故乡温暖的怀抱。远离战争,远离变质的海因茨,远离令人疯狂的一切。
《帕克尼尼主题狂想曲》,每一个按键都是温柔抚慰,他似乎在打开的窗户后面,被紧紧拥抱,即便寒风瑟瑟,即便深夜寂寥。
他在她的琴声中欢喜,也在她的琴声中落泪。
让我们都回到故乡,回到我支离破碎战火纷飞的家,拥抱原野中远望大火哭泣的妈妈。
我的莉莉玛莲,你是否也在动摇?
Bitte,bleib hier,Lili Marleen.
素素的琴声收尾,她坐在钢琴前长长叹息。她的钢琴技艺算不上好,从来没有哪一次谈得像今天这样美妙,她几乎忘乎所以,几乎把自己都抛弃。
都怪他,可恶的纳粹刽子手。
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怒气,素素关上钢琴盖。
忽然间她对借住隔壁的“罪恶根源”萌生好奇,这没办法解释,有的时候,有些事qíng就是这样,毫无道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窥测些什么,她像一名卑劣的小偷,一个可耻的偷窥者,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从fèng隙中寻找一些缥缈虚无的东西。
她被逮个正着。
这个笨贼根本忘了逃亡,她瞠目结舌,她茫然无措,她毫无意外的陷进那双幽蓝如海的眼睛里。
他是如此英俊,如此多qíng,是废墟上的花,是汪洋下的诗词,是静默的山原,是低吟的夜露,是海,是云,是一切美好的化身。
半开的窗,冷风命令窗帘轻抚她的脸。
他对她招手,微笑,他的眼里还有昨夜下过的雨。
“Guten Abend.”(晚上好)
似初见,亦如重逢。
她随即微笑,此时此刻,再没有比微笑更好的良药,足以治愈他,重塑他。
他在这个笑容里再一次活了过来,他是多么想要越过窗台,冲进她温暖甜蜜的卧室,拥抱她,狂吻她。
让寒夜撕碎我,让chūn风抚慰我,让我沉默,让我欢呼,让我为你匍匐、倾倒、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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