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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你别后_吴沉水【完结】(5)

  我也赶紧低头吃我的东西,过了不到五分钟,突然听见人们骚动起来,不少人发出惊呼声,甚至有人在乱糟糟地喊:“打120吧,别让人死在这就不好看了……”

  我本能地放下刀叉站起,这才发现场面失控,那女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邓文杰沉着脸袖手旁观,他的女伴捂着脸满脸讶然,周围不少人围观。我立即越过人群过去,这时也顾不上邓文杰的面子了,我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女孩的脉搏,又俯身听她的心跳,这才发现她的心跳微乎其微,且脸白唇青,类似于心血管堵塞。

  我立即展开急救,邓文杰在一旁凉凉地说:“你别忙乎,让她装,继续装!”

  我抬头吼了他一句:“你他妈气昏头了说这种话?你还算个医生吗?连她是不是装的都判断不出来?!”

  就这一句,让他表qíng松动,且据邓文杰本人回忆,这句话令他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别误会,邓文杰没悟出什么大道理,他一向不算正常人,他在那一刻领悟到的是,原来女人除了能搞和不能搞之外,还有第三类存在。

  很不幸的,我就属于这第三类存在。

  在我做急救的时候,傅一睿已经打了电话叫来我们医院的救护车。因为事是邓文杰惹出来的,所以进急救室的医生合该是他。我因为接下来值夜班便也留了下来,叫了外卖权充被打断的晚餐。没等我吃完邓文杰就穿着手术服来找我了,他打开了那个女孩的胸腔,发现心脏由于供血不足,已经勒成一个花瓶状。但奇怪的是,血管并未发生堵塞,心脏机能也没有损伤,检查结果表明,她一切指标也很正常。

  “有点意思啊。”邓文杰兴奋地说,“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

  他虽然私生活不靠谱,但专业上却很过硬,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心外科年轻一代的顶梁柱。我那时还是个住院医,平时确实需要他指导。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BrokenHeartSyndrome?”

  “对,”邓文杰高高兴兴地说,“正是心碎综合症,哈哈,我们今天也碰见了。”

  他这时候真算个医生,由里到外透着遇见难得病例的欣喜。但我忍不住想泼他冷水,我问:“你觉得这个名称怎么样?”

  “该死的很煽qíng,但它证明了,人的qíng绪能直接影响心脏功能的运作……”

  我撇嘴,毫不客气打断他:“据我所知,那女孩之所以会有这种该死的煽qíng的病,起因在你那。”

  作为医生的邓文杰愣住了,作为大众qíng人的邓文杰却飞快反唇相讥:“我跟她就算有什么,也是你qíng我愿,更何况我根本没碰过她。”

  “别介意,我不会做任何道德判断的,但是邓医生,”我笑了笑,拍拍手收拾桌上的餐盒,边收拾边说,“我只想说一句,能引发心碎综合症,至少说明那女孩的qíng绪qiáng烈又真实,我想,哪怕出于尊重女xing的立场,也许你该对她同样真实一次?”

  那是我第一次觉悟到,原来人们说心碎了是真的确有其事,我不谴责邓文杰,也不同qíng那个偏执的女孩,我只是忍不住在想,无论如何,有一个人真的为你而心碎,这就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风流韵事了。

  邓文杰后来怎么处理我不知道,但自女孩出院后,她便再没有来闹过,从此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以内。我的日子也过得跟平时一样忙碌而紧张。唯一的变化就是邓文杰跟我迅速熟稔起来,熟到一定程度之后,“煽qíng”的心碎综合症,常常成为我调侃他的一个内容。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这种破事会轮到我头上。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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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躺在病chuáng上,把自己迄今为止经历过的生活粗粗估算了下,实在是平淡到不值一提的人生。我相貌中等,身材中等,脑子的灵活程度也中等,像我这样的人世界上大概不知凡几,正是所谓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种人。

  但在我身上,若说有什么能够称之为优点的,脾气执拗能算一种,对人也好,对事也罢,只要我觉得对,有意义,我就会跟转动的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不到jīng疲力竭倒地不起不算完。哪怕所做的事qíng跟周围世界判断对错的价值标准相左,哪怕在很多别的人看来,那件事根本不具备承载所谓的意义,但对我来说,那些都无所谓。

  比如爱上剖开人的胸腔修理人的心脏,一心一意要将它作为安身立命的活计;比如爱上孟冬,孤注一掷决定一辈子只要那样一个男人。

  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做心脏外科大夫和嫁给孟冬当他的老婆,成为我体内自成一套的意义系统两个最主要的支撑点。

  为此我真是百折不挠啊,投进去整个青葱岁月还不算,还抽离了平素生活中的gān劲,预支了此后几十年的热qíng,我用了全副心神去琢磨,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找食物找得太投入了,已经全然忘记了找食物是为了什么。

  鼹鼠冻僵在冰天雪地里,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很早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它明明一直都勤勤恳恳,忠诚地履行叼东西回窝藏着这一天xing,它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想再藏多一点,再后顾无忧一些,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来不及享受到虚构中的安逸就死去了。

  我小时候看过《拇指姑娘》这个童话,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瞎了眼的鼹鼠先生身上,我不断地想,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注定在黝黑的地dòng里要过漫无边际的寒冬,我该怎么办?

  我有的东西那么少,视力几乎为零,身上既无锋利的牙齿,也无捕食的体力,更加没有丰厚的皮毛,或者足以支撑长途迁徙的翅膀,我除了勤勤恳恳每天出去找遗落在田埂旁的粮食,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不是顶顶聪明那种人,所以我学习很自律且刻苦,我知道家里未必有钱供我去国外读一流的医学院,所以我拼命去够符合申请全额奖学金的条件,我把其他女孩用来打扮jiāo友游玩和谈恋爱的时间,几乎都花在打工和学习上。

  甚至于,为了能在尸体上练习开刀和fèng合,我为医院的停尸房免费服务了将近一年。

  今天,我躺在病chuáng上无所事事,窗外树荫犹如雾气一样弥漫,我看着它们,想起小时候独自守在家门口等着外婆回来我就经常这么做,小小的女孩仰头数着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层层叠叠。

  数着数着,绿色的光晕就产生催眠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软了起来,开始具备水的质地。

  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去上学和打工,一个人默默地想念心爱的男人,然后是一个人进入医院当医生,生平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切开活人的胸膛,目睹活生生的心脏,那个时候也是一个人的。

  偶尔寂寞得不得不了,我会翻开多年以前孟冬给我做的相册,那是他亲手做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之一。相册收集了些我们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面有两个小小孩童手拉着手,慢慢长大,显露出少女和少年的轮廓,他们笑容gān净璀璨宛若天使,仿佛世上再无任何的污垢和悔恨。

  如果能一直就那么牵着手往前走,该有多好。

  一直牵着手,没有放开,不经历后来的离散、隔阂、背叛和死亡,那该多好。

  但我已不再是十五岁的少女,他也早已客死他乡,我下定决心要嫁的男人,最终我连他的葬礼都没办法参加。

  我在那一天站在手术台上,毁掉另一个少年的心脏,同时也毁掉我的职业生涯。

  “那个男人,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傅一睿坐在我对面,穿着昂贵的立领阿曼尼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结,只余下最顶端的不扣,外面罩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我打量着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什么一样的医生袍,他的就能显得份外gān净?

  “不知道是谁向他透露了你的住址。”

  “嗯。”

  “其实那件事,未必是你的责任……”傅一睿试探着开口。

  “嗯。”

  “jiāo界xing心跳过速,就是成年人也容易淬死,更何况是一个儿童。”傅一睿停了停,jiāo叉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斟词琢句一般慎重地说,“不一定是你的责任。”

  我打断他,冷静地说:“傅一睿,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但你要是说我可以听。”

  “不管你想不想,我只知道我想说了,跟心理医生聊的时候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但奇怪的是,现在突然想告诉别人,我现在仿佛体内有个声音,一直嚷嚷让我说这件事,通过说来重新检查一下自己的内心,你能明白?”

  “我能明白。”

  我恶狠狠地补充:“因此我绝对不是良心发现或想正儿八经忏悔之类,因为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那孩子都已经死了,这是不用争辩,不容改变的事实。”

  “我说了,不一定是你的责任。”傅一睿又重复了一遍。

  “但那孩子死了。”

  “可你活着。”傅一睿用平板无波地声音qiáng调,“每个医生都要面对这些,这难道不是你做医生的初始就预料到的吗?”

  我抿紧嘴唇瞪他,随后,一阵深深的悲哀涌了上来,我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乏力地说:“我确实预料过,但真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说吧。”他忽然放柔了声音。

  我点点头,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那天是孟冬的葬礼,我知道确切的时间地点,他爸妈亲自来邀请我,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对我一直很好,他们说得很哀伤,很有道理,在那么伤心yù绝的qíng况下还能说得那么有条理,不得不说他们真是理xing而宽厚的好人。他们对我说,冉冉,不管怎样,你要去送孟冬最后一程。我知道该这样,背叛那件事诚然令人难堪,但再大的伤害,在丧失一个人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但是我去不了,临出门了却怎么也无法前往。有工作只是一个借口,只要我开口,邓文杰一定会乐意顶替我去做这个手术,那家伙欠我不少人qíng。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手术就该让他去做,他去的话,事qíng就不会变成那样……”

  “无谓的假设不要加进来,”傅一睿淡淡地说,“那样只会影响听众做判断的qíng绪。”

  我苦涩一笑,继续说:“反正我就是去不了,不是我不愿意,理智上我知道应该前往,但实际上却怎么也没有前往的勇气。我不是矫qíng,不是伤心过度,也不是还在生气。在那之前,得知孟冬的死讯后,我就是像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gān身体的全部qíng绪一样,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喜怒哀乐,是真的,感觉不到一点跟qíng绪沾边的东西。然后,那天早上起chuáng,我想也许这样面无表qíng的我能去看孟冬了,就像送个老朋友,他除了是我的未婚夫,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一个发小。我不能不去看他,我挑好了穿的丧服,我有那种衣服,几年前我外婆去世时特地做的,不是中式披麻戴孝那种丧服,而是黑色的洋装连衣裙,价格很贵,那是我头一回给自己买那么贵的裙子。外婆是个基督徒,有牧师望弥撒,有教友送别,整个仪式静悄悄的,人们只是在默默流泪。我想象我穿着这样的裙子来到孟冬的葬礼上,垂着头,也许还能一脸悲戚,那似乎是在我能容忍的范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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