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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你别后_吴沉水【完结】(6)

  “但等我穿上那套连衣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害怕,是真正的害怕,就像小时候做噩梦,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曲折的教堂走廊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物鬼魅正在步步紧bī,我怕得两腿发抖,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罩进棉被里,就那样还止不住发抖。后来我想,我不能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这种状态,骤然之间就成为一种相当可怖的qíng形。我不断想着,在同一个时候,就在跟我同一个城市里的哪个地方,人们正在埋葬孟冬,把装着他的骨灰的坛子埋进一个地xué里头去,每个人朝上面象征xing地扔白色jú花,但那是孟冬啊,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跟我从小到大都在一块的孟冬,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

  傅一睿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迟疑,直达目标地放在我的头上,来回地抚摩,用奇异的温柔的语调说:“慢慢来,我听着呢,细枝末节的不用详述了,说重点就好。”

  我缓缓呼吸了一会,才开口说:“总之我去不了葬礼,又无处可去,便又回医院了。邓文杰本来都要上手术台了,见我回来,就说这是我负责的病例,还是该我来。我满脑子都是孟冬的葬礼,就这样心不在焉地上了手术台去给一个孩子修补他心脏上方的dòng。”

  “那孩子还存在先天xing的主动脉缩窄,纠正那个算常规xing手术,我之前成功做过,手术过程不过是惯xing为之,但推出手术室后,第二天晚上他就心跳过快,发生严重的并发症,qíng况发生的时候我正躲在顶楼楼顶想着孟冬的葬礼,我只身一人,没跟任何人jiāo代我去了哪里,在失魂落魄的qíng况下连呼机也没带,于是在那孩子需要我时,没人找得到我。等邓文杰开了三十分钟车赶回医院,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因此,即使是我也不能确定那个手术过程有没有出问题。”我顿了顿,下结论说,“这就是那天发生的所有的事。”

  “不,这并不是那天发生的全部事qíng,你还遗漏了一些重要信息。”傅一睿说。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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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漏?”

  “是的,”傅一睿说,“你忘了说,张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专业素质,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在那种qíng况下,单凭习惯能完成一台复杂手术。”

  我说:“你怎么不说我还不如不去动这个手术。”

  傅一睿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用一种完成使命一般的认真谨慎来回地抚摩我的头发,一开始他做得有点不顺手,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准确无误地将善意的安抚传达过来。我有瞬间鼻子发酸,下意识贴近了他的掌心,微微闭上眼。

  有人给予温暖的时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这种温暖,因为你不知道,到下一次再有同样的感受的时候要隔多久。

  我亲爱的外婆如是说。

  “你事后写的报告,我有复制并传给我在美国相熟的教授看,他是心脏外科权威。”

  “嗯?”

  “对方认为你在手术的程序上没有出错。”傅一睿淡淡地说,“只是那孩子术后出现jiāo界xing心跳过速是可以预料得到的qíng况,医生如果有责任,那责任在于没有事先考虑周详并采取相应措施,比如降低体温令心跳回缓之类,但说到这点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了。当时参与整个医疗方案制定的医生都难辞其咎,尤其是邓文杰那家伙,他经验比你丰富得多,级别也高你好几级,他都没想到的事,怎能怪罪你头上?”

  我抿紧嘴唇,摇头说:“傅一睿,你qiáng词夺理了,他是我的病人。你我都知道,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病人的反应很重要,而我在这么重要的时间内擅离职守,这已经违背职业道德。”

  “但我坚持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傅一睿斩钉截铁地说,“说我qiáng词夺理也无所谓。”

  我抬起头看他,哑声说:“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对朋友这么护短。但是傅一睿,由这件事我一直在质疑自己,我觉得我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资格。”

  “你这个结论下得太早。”

  “不是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想了想说,“倒不是良心谴责之类的,良心上当然不好受,但是我做这一行,一年当中可能有十好几个病例会因为医治无效死在你手上,说实话,我不习惯有多余的jīng力用来多愁善感。”

  “我知道。”

  “但那个孩子确实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对他的家庭来说,就如孟冬的丧失一样,他们家庭,他的父母,也一定会痛苦得不得了,我不能原谅的是,我竟然由于自己的悲恸而给别的家庭带来同样的悲恸,为此,我觉得我不够格。”

  “就因为这样决定不拿手术刀太可惜,”傅一睿用一如既往平淡无波的表qíng说:“别人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努力,我可是一直看着呢。”

  我微微笑了,问:“真的一直看着?”

  “差不多。”傅一睿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我记得一个huáng毛丫头为了省钱买资料买书怎么拼命打工,她每个新学期开始都要抱怨为什么没人买她用过的二手书,却从来没意识到那些书早已使用过度。你知道,这么寒碜丢国人脸面的事,要让我忘记可不容易。”

  我心里百感jiāo集,转头看向傅一睿,傅一睿这时微微笑了,他其实也并非没有表qíng,只是他的表qíng幅度比之寻常人要小很多,犹如树叶落到水面上激起微乎其微的细小涟漪,不留意观察或者不耐心观察都很容易错过。

  回想起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彼此身份换了好几层,从同乡、同校、同学、同事,我们一直都在彼此身旁,那种相互理解是天长地久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等我们有所察觉时,已然发现给对方的印象早已超出一般范围内人们对我们的认知。比如傅一睿,当初医学院的同学聊起他,都会谨慎地评价“那家伙聪明得紧,样子也不赖,但太冷淡,多余的话从来不说,是不罗嗦的人没错,但诚然也不好接近”,我还亲耳听到同院漂亮的白人姑娘们在洗手间里议论他“身材很棒,想来那方面能力也该很好,但为人就未免太不解风qíng了些,不知道□时是不是也能面无表qíng”之类的话。

  但我认识的傅一睿不是这样。他做人做事,与其说冷淡,不如说他有自己自成一套不可变更的规则。而他那些规则又很好辨认,大多以相互尊重保持距离,不涉及个人私生活为主,因此颇合我意。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傅一睿出身如何,家里有多少人,父母之类一次也没听他提到过,只是读书时每年圣诞节和中国农历chūn节,都能看到国内给他寄来的许多应节物品,对此他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家里给弄来的”就没下文。

  相处久了,就能发现傅一睿很有一些好处,比如说他很有耐xing,他永远会在需要的时候充当沉默寡言的听众,听我磕磕绊绊地表述完一段qíng绪;比如说他对自己很严厉,但对别人从未过分要求,至少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谁的不是——当然,也许他不认为有谁值得他批评也未可知。他当然也会不喜欢一些人,比如邓文杰,但傅一睿从不对邓医生堪称混乱的男女关系做出评判,对他不负责任游戏感qíng的做法,傅一睿虽然不赞同,但也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自我选择,从本质上讲与他无关。

  我跟孟冬的事他倒是一开始就知道,知道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孟冬不是需要向人隐瞒的对象,但也不是刻意需要倾诉的话题。我还记得是怎么跟他说起孟冬的,那是我们还在美国的某一天,大家在咖啡店遇上,一起喝了咖啡,结账的时候我坚持由我来付,因为在此之前,好像已经承了傅学长不少人qíng。掏钱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我的钱包,看到我跟孟冬的合影,于是他轻描淡写地问:“照片不错,男朋友来着?”

  “是未婚夫,回国就会跟他结婚。”

  他似乎愣了一下,用对他而言高出不少的声调问:“你已经订婚?”

  “是啊,”我点头,“在一起长大,一起经历初恋,维持关系到现在,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傅一睿面无表qíng地表示赞同,但未了他加了一句:“世界充满变数,理所当然这种事嘛,还真说不好。”

  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就在于这句话怎么听都与傅一睿一贯不管别人私事的原则相悖。有时候我想起来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因为傅一睿在后来的接触中继续保持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如果我愿意说我跟孟冬的事,那么他也会听,但我们从不对此话题进行jiāo流,也从来没发生过他主动问询的状况。

  但这句话又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唯其与傅一睿向来的话语风格不相符,所以才铭写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最终判断这应该是傅一睿说过的话没错,不然我不会平白无故将一句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归入到他的名下,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呢?是出于他对生活的dòng悉和不信任感,还是出于对我的本能担忧?也许两者皆有。

  在我二十九岁的今天回想自己二十岁时的言谈,当然知道那时候自己看起来有多单纯和愚蠢,但对一个漂洋过海独自一人的女孩来说,大洋彼岸存在一个青梅竹马的知心爱人,他的意义恐怕已经超越了简单的qíng爱关系,他还联系着女孩心底若隐若现的孤独、恐慌和乡愁,孟冬在那种qíng形下必须存在,其重要程度堪比金门大桥对旧金山,自由女神像对美国。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那样深沉地热爱孟冬,因为在那个时候,孟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那么深沉而炙热的爱恋,迄今想起,仍然令我难过万分。

  还好此刻身边有朋友相伴,他愿意伸出一只手,摩挲我的发顶。

  我们俩一个躺在病chuáng上,一个侧坐一边,各自陷入沉思中,此时我所在的单人病房过了巡视时间,护士们大多相熟,被我三言两语赶去忙其他的事,时间静悄悄地流淌,适合彼此沉默,想各自的事qíng。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起来问:“傅一睿,你今天不用值门诊么?”

  他现在算我们院的专家,开的是专家门诊,一周只需到场两次。

  傅一睿满不在乎地说:“今天带实习生。”

  “哦,那他们呢?”

  “我让他们分散到各岗位自己琢磨去。”

  “不是吧,你有点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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