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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蓝_饶雪漫【完结】(6)

  再见到程涛也是一个星期天,天兰家里来了客人。是妈妈做知青时的好朋友,贵客。妈妈叫天兰到不远的商店买一种叫做“冬条”的零食,说是她这个朋友的最爱。天兰一下楼就遇到了程涛。

  “天兰!”程涛高兴地从车上跳下来:“西子说你住这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去西子家?”天兰问。

  “对。”程涛说:“王新她们又在练球了,她们很想念你。可我听西子说,你最近成了‘拼命六郎’了,整整番一倍的努力,想必你是没时间打球了。”

  “西子尽瞎说。”天兰不高兴:“我又没钱请家教,怎么可以象她一样,一边看席娟一边拿高分。”

  “你这是骂我还是骂西子?”程涛一幅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是嫉妒。”天兰赶紧笑着说。她可不愿程涛把她看做那种小肚jī肠的女孩子。初夏温暖的阳光里,天兰看程涛骑上车远去,程涛回过头来喊到:“加把劲哦!等你的好消息。”天兰发现程涛蹬车的背影有点微驼,竟有点象爸爸,念小学的时候,爸爸送她上学,蹬车离去时就是这样的背影。天兰想自己是很欣赏程涛的,程涛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和她班上的那些小男生不同,青chūn痘才刚刚冒出来,却非做出一副老谋深算高深莫测的模样。是的,欣赏。这个词很贴切。

  天兰管妈妈的朋友叫“冬姨”。冬姨不高,但长得很白净,一张娃娃脸,不仔细看仿佛三十才出头。她住在一个有名的海滨城市,这一次是出差经过这里,特意来看看妈妈。天兰从未听妈妈提起过冬姨。但从爸妈的言谈举止里知道他们是很在乎这个朋友的。冬姨那晚住在天兰家。妈妈要送她去住宾馆,她死活也不愿意,和天兰挤到一张小chuáng上。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好象也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细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光泽的笑容。天兰不知道自己到妈妈和冬姨这样的年纪时是不是也有旧可怀,她们嘴里的知青生活,和关于坐上火车还不知去向何方的大串联的激qíng回忆,对天兰来说是很模糊的,象上了年纪的黑白纪录片,斑斑点点。没有解说就更是一踏糊涂。

  妈妈叫天兰出来洗脸,附在天兰的耳边小声说:“小心不要问冬姨孩子的事,冬姨没有孩子。”

  天兰疑惑地点点头。

  熄了灯,和冬姨一起躺下。天兰发现冬姨的呼吸很轻。象黑暗中游泳的鱼。一下,又一下。这样温柔的人,天兰想,怎么不是母亲?

  沉寂了一会儿。冬姨说:“兰兰,你知道吗,你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冬姨,”天兰问:“海是什么样?”

  “很蓝,蓝得象秋天的天。”

  冬姨说话很抒qíng。这一点和妈妈不同。天兰也就放心地问:“冬姨,你象我这么大的时候在想什么?”

  “恋爱。”冬姨的回答吓天兰一跳,她说:“我那时遇到一个男孩。他高高的,穿烫得直直的裤子,写得一手好字,会唱不走调的《糙原之夜》,我为他朝思暮想。”“冬姨,”天兰声音弱弱地说:“你和我妈妈不一样,她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冬姨的手从被窝里伸过来,软软地握住天兰的手说:“那是因为她是你妈妈,她天天看着你,不知道你原来已经长大,会问这么深刻的问题。但是天兰,孩子是母亲的骄傲,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天兰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要孩子?”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冬姨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教我抗争命运。”

  “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抗争命运?”

  “当然。”冬姨捏捏天兰的手心:“就象你的现在,皮肤白里透红,嘴唇饱满,眼睛明亮,连上帝都怕你。”“我要是考不上重点,我不想我妈妈拿钱买重点给我念,可是我怕她生气,冬姨你说我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冬姨拍拍她:“睡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天兰微笑着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一大早,天兰妈妈好奇地问:“你们昨晚都说什么来着,好象很晚才睡。”

  天兰紧张地从稀粥里抬起头来。

  冬姨笑笑说我告诉兰兰海是什么样子,我邀请她暑假到我那儿去看海,她很兴奋。

  天兰放下心来喝粥,心想没有看错,冬姨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考不好可不行,”天兰妈妈说:“考不好哪有这个心qíng。”

  “重在尽全力,”冬姨说:“我看兰兰挺努力,你可别给她太多压力。”

  天兰感激地看她一眼。

  “倒也是,”妈妈笑着递一个面包给冬姨:“说真的,我们家兰兰最近是用功不少,也许也是知道火烧屁股了。我和她爸看着也开心,但不能讲,小女孩子,一表扬就翘尾巴。“

  “怎么把我说得象猴子。”天兰不满。

  “没大没小。”妈妈也不高兴。

  冬姨却哈哈大笑。

  天兰就在冬姨的哈哈大笑中出门。初夏的早晨,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西子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厚长裙,远远地向她招手。

  走近了,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一个秘密,程涛是个乡下人。”

  天兰心里惊讶,嘴里却说:“乡下人怎么了,你难道不是吃乡下人种的粮食长大的。”

  “可是程涛,”西子嘀咕着:“程涛怎么会是乡下人,他气质不凡,风度翩翩。”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兰问。

  “昨天我听他跟我爸谈起,我爸还说了,要是程涛能把我别的科目也补得稍微象样点,我爸就想办法把他留在城里。象他们这样的师专生,是一定要回很偏远的农村去教书的,你知道那里的中学是什么样,”西子皱着眉说:“连黑板都用破油布来代替,老师用煤球炉烧青菜吃。程涛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程涛怎么说?”天兰关心地问。

  “她叫我一定要用功。”西子突然有点得意:“程涛说了,他一生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中。他现在教我卖力到极点。”

  天兰的心猛地缩了一下,一种真切的失望涌上心头。看来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要自尊。只是没有想到程涛也是这样的人,天兰曾经如此地欣赏过他,没有理由地把他当做心中的偶象,这一切多象儿时所搭的漂亮的积木,只能远远地欣赏,走近了之后,不小心手指轻轻一戳就倒了,倒得如此之快,总是无法补救,徒留遗憾在心头。

  放学回家发现冬姨在收拾行装。妈妈在厨房里杀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高声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一趟,又急匆匆地要走。”

  天兰走过去:“冬姨,真的要走。”

  冬姨笑笑说:“没有不散的筵席,瞧你妈妈,还象学生时代一样的天真。”

  天兰说:“妈妈只是舍不得你。”

  冬姨搂搂她:“你妈妈说了,把你给我做gān女儿,暑假的时候,不管考得怎么样,到海边来看gān妈,我请你去吃生猛海鲜。”

  “把她美得。”妈妈在厨房里听见了,说道:“还是那句话,考不好,哪儿也不去。”

  冬姨附到天兰耳边说:“别信你妈的,她刀子嘴豆腐心,在我们那一届可是出了名的。”

  天兰咕咕地笑。冬姨从皮箱里拿出一只小巧jīng致的音乐手表说:“瞧我这记xing,连见面礼都忘了拿出来,这只手表会说话,你早上要是赖chuáng,它会骂你懒虫,不信你试试。”

  天兰一试,果真是这样。电子模似的声音“懒虫、懒虫”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妈妈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天兰和冬姨笑做一团滚在chuáng上。

  “还象个孩子。”妈妈嗔怪地说。不知是说天兰还是说冬姨。

  冬姨是坐晚上十二点的火车离开的。爸爸妈妈一起去送她,天兰一个人在家看书,有点害怕,就把各个房间的灯都打开来。十二点的时候,天兰好象听到从远方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细而尖锐地穿空而来。天兰想冬姨就这样走了,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人的一生真是很奇妙,冬姨和妈妈一样年纪,一起长大。可是她们有那么多的不同。天兰很想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考上重点和考不上重点,是不是真的就会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说程涛,留在城里和不留在城里是不是也会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说西子,有一个局长爸爸和没有这个局长爸爸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冬姨所说的“抗争命运”究竟代表着哪个方面。这些都是天兰这个年纪所想不明白的。可是她不能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不允许她的头脑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糙的。只有冬姨不一样,她有大人的头脑,孩子的心灵,天兰感觉自己能和她息息相通。天兰怀念着冬姨,呼吸也成了黑暗中游泳的鱼。

  夏天是张开翅膀的鸟儿。安安静静地飞了过来。飞近了,天也就热了。天一热,中考也就近了。那些日子西子也用起功来。真正的用功,走在路上也背英语单词。天兰取笑她,她很正儿八经地说:“程涛说了,什么都靠我老爸是没出息的表现。”

  天兰鄙夷地想他还不是想靠你老爸,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

  西子说:“程涛的工作快定下来了,可能是在外贸局,我爸挺欣赏他,说他是个gān事业的好青年,还说他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天兰故意说:“程涛做你的家教,可真是jiāo了好运了。”

  “可不是?”西子挺得意。

  自从冬姨走后爸爸妈妈就常在茶余饭后提起冬姨。这使天兰想起一个作文里常用的词语“记忆的闸门。”在冬姨来以前,这个闸门是紧紧闭着的。一旦打开,有关冬姨的事就滔滔不绝了。有意无意中听的次数多了,天兰也就拼凑出一个大约的故事:起初,妈妈和冬姨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cha队。后来,为了回城,妈妈做了一件对不起冬姨的事。至于这个事是什么事天兰不知道,也不便于问。妈妈和冬姨也就成了陌路人。过了很多年,冬姨突然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来探望老朋友。让妈妈很内疚也很感动。

  好几个夜晚,天兰学习累了。趴在小chuáng上,夏天的风象雾一样的chuī进来,天兰就绞尽脑汁地想妈妈究竟做了一件什么样的对不起冬姨的事。记得冬姨刚走的那几天,妈妈的表qíng总是很特别。有一回,爸爸从报纸里抬起头来说:“算了,别想那么多,年轻那会儿,谁不做点荒唐事。十几年一过,还不都烟消云散。人家都不放心里去,你还东想西想的gān什么呢?”爸爸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那一声“唉”让天兰疑心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什么所谓的“荒唐事”。她又想起程涛,在西子爸爸面前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对!一定是“奴颜媚骨”的,不知道程涛十几年之后会不会也会后悔,至少象爸爸这样长而无奈的“唉”一声。但,天兰想,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程涛有权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当然是好的打算,就象妈妈当年那样,对不起好朋友也不要紧。“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中国的古语就是jīng彩和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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