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55)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chūn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树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

  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

  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走廊里朦胧的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的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yù语还休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yù回应的时候,她却倏忽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

  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chūn天的桃花,好吗?”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yù语还休,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吗?”

  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她没有躲闪,身体颤抖而绵软。

  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里。

  发肤肌理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里,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狠狠地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迫她luǒ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下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的女子。这半生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动,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

  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

  霖霖披头散发地从chuáng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方才噩梦里,见到敏言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里,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地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要想有方寸清静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待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到处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样,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身后报贩在嚷:“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地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的一大沓报纸眼看着少了。林燕绮忙也挤近前买了一张。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jiāo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gān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逡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着报纸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挤回座位上,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幅爆炸现场的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了过去。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案。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到医院当夜不治而亡;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枪击者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qíng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枪击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有寥寥数言,十分谨慎克制。然则只要是认识中国字的人,都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地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面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gān什么,快回来!”

  到下一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cháo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她风尘仆仆地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臂弯里抱着一束梅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林燕绮近前看着她,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如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nüè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接过林燕绮手里的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林燕绮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树木枯枝泛huáng,处处透着初chūn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清静得连脚步声都觉突兀……林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苦。

  直至走上楼梯,林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没见到。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林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地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言的房间……林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念卿的手搭上huáng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清冷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chuáng帘用紫缎带在雕花chuáng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的jīng巧心思,chuáng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房间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报纸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林燕绮对着空dàngdàng的房间茫然摇头,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jīng怪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念卿在身后一直缄默着,缄默得不寻常,林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qíng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dàngdàng的房间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林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念卿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了,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xing……敏敏没有让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林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后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会有多惊喜。”

  “他没事就好。”林燕绮涩然地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地害怕相见的尴尬。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转移话题,“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林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念卿的脸色微变,勉qiáng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来。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