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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62)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藉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半架残躯顶住了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làng袭来。

  从爆炸的猛烈程度看来,这颗炸弹想必正落在前院大门附近,万幸没有正中房子,否则只怕无人幸免。有房子的遮挡,后院应当没有遭到严重损坏。

  地下室有两个出口,一个在楼梯底下,一个在后院花圃。眼下整个楼梯垮塌,已封住了室内出口,只剩花园出口可供慧行和周妈逃生。

  “慧行进去了吗?”念卿仍不放心,冰冷的指尖紧紧扣着他的手。

  “我看见周妈关了门,他们都躲进去了。”薛晋铭忍着伤口痛楚,一面试着挪动横亘的断木,唯恐动作过大,使得上面砖瓦垮塌,一面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救援很快就会来,慧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自己跑出去了。”

  “孩子没事就好,”念卿叹了口气,指尖扣着他掌心,“你怎么就赶在这时候回来呢,不早不迟的,又被我带累了。”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带累不带累,”薛晋铭紧了紧她的手,慨然叹道,“幸好回来了,幸好!”

  硝烟时时从废墟fèng隙间钻入,令人呼吸困难。

  燃烧更增加了酷热与窒闷,也不知救援什么时候会来,不知这摇摇yù坠的废墟还能支撑多久。

  但这一切都不再可怕,只要一转头,看见身旁有这一人,便已有了整个世界。

  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地扣着对方的手,隐隐能感觉到死亡的yīn影在黑暗中点点扩开,两人此刻心绪却如此宁静。

  他试着想要挪动断木,离她再近一点,却不慎碰到什么尖锐之物,低哼了一声。

  “晋铭,”她担忧地唤他,“你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是啊。”

  “伤着哪里?”她语声骤然急促。

  “脸。”

  “什么?”

  “好像有玻璃划到脸了,如果我变得很难看,你会不会嫌弃?”

  “你说什么?”

  她愣愣地没有回过神来。

  他已低声笑起来。

  “薛晋铭……”念卿恼了,恼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戏谑,转念却也失笑,“你这浑人。”

  话一出口,却忆起,还是年少轻薄时候,他每每促狭撩拨,她也是这样笑骂。

  “是真的,不信你瞧。”那被骂的浑人不恼反乐,捉了她的手,隔了横亘的断木,让她掌心贴上他的脸颊,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念卿心口猛揪了一下,“疼吗?”

  薛晋铭不出声,感受着她柔软掌心贴在脸颊的微凉,哪里还能感觉疼。原来世间真有极乐境地,不在彼岸,不在往日,却是在这黑暗的废墟之中。

  她沙哑了语声,轻轻地说:“若没有遇见云漪,你这半生,会快活许多吧。”

  薛晋铭失语,定定地抬眼,在黑暗中想要看清她的脸,却是徒然。

  “方才你醒过来,唤了云漪的名字。”

  薛晋铭窒住。

  她幽幽地笑了一声。

  “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xing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吗?”

  薛晋铭怔怔地听着,喉咙里gān涩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吗?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地笑,絮絮地,竟婉声唱起《西楼错梦》里一阕“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chuáng,昏沉睡醒眉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qíng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吗,云漪早已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有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地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yù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块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地将他推开,使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替我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什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吗?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地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地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脸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冷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第二十五记重庆桃苑路一号一九九九年六月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拴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的。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印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嘎吱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cha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吗?”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不住这儿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在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到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湮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地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gān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倒听说过,这地方以前住过大人物,可已经荒了好些年,还考察什么……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gān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眯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得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样貌的小楼,“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huáng昏时分,笼在淡淡金晖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斑驳脱落的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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