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64)

  一个抗战时跟随同学跑去延安的富家女子回到南京家中,被告发有特务嫌疑,受到审问。这女子为自己喊冤辩白,声称当年随学校师生到前线慰问,之后留在延安,只做过卫生队的看护。然而,特工人员在盘查她从延安带回的行李物品时,却发现了一对秘藏在大衣夹层里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和一张叠起的字条。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给女儿的耳坠。

  字条上也正是沈霖的笔迹。

  薛晋铭连夜从重庆赶往南京,秘密审讯,却没想到,从这女学生口中竟审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

  一九四一年逃到延安之后,重病带伤的沈霖被一支卫生队收留,与同在卫生队做护士的此女结识。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卫生队看护伤兵,她善良又美丽,与卫生队的同伴们相处很好,人人都喜欢她。没多久她被调去看护一批受伤战俘,可是谁也没想到,沈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过了两个月,就听说她因为汉jian罪名被关押。又过了半个月,便有人来通知认领遗物,说沈霖已畏罪自杀。

  因正值夏天,又有病疫流行,便没有埋进土里,直接拉到火化场,最后留了把骨灰,以便日后可以给她家人一个jiāo代。按当地习俗,盛放骨灰的小坛子被安放在附近一座庙里。

  按那女学生的说法,因她跟沈霖曾经同屋,便被派去领回了沈霖仅有的几件衣物和书籍。其中有一件呢子大衣她很喜欢,悄悄留了下来,却从没发现衣服夹层里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字条是沈霖写给母亲的遗书,只有潦糙的一行字。

  我将以鲜血捍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妈妈,我爱你。霖霖。

  薛晋铭遣人不惜代价潜入延安,在那女学生所说的寺庙里,果真找到了标名“沈雨林”的骨灰坛。“沈雨林”是沈霖出走之后使用的化名。

  苦寻七年,却等来这样一个结局。

  上天何忍,让一个美好无瑕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场。

  在薛严英洛彼时尚浅的记忆里,这个噩耗令霍沈念卿一病不起,足足病了半年,待她稍有起色,已是一九四九年的夏天……面临去留抉择的薛晋铭,问她是走还是留,若她要走,他便陪她远走高飞;若她要留,他便陪她终老市井。

  自一九一九年归国,匆匆三十年间,丈夫、妹妹、女儿俱都不在了,与故土的亲缘维系已彻底断绝。霍沈念卿决定离开,立誓有生之年,绝不重履故土,死后魂魄不回,宁愿长埋他乡。

  漫漫半个世纪,转眼而逝。

  血艳艳的红宝石与白惨惨的骨灰,曾那样真切地摆在眼前,遗物、遗书都已找到,没有人再去怀疑此事的真假,也没有人再忍心触碰这段惨烈的过往。

  直到若gān年后,废宅阶前,白茶花下,那一瞬的邂逅。

  神秘出现在茗谷的艾默,将已落下数十年的幕布重新揭开,令启安第一次开始怀疑,怀疑长辈们口中的往事结局,是否还有另一个可能。

  “丁零零——”

  电话铃声令沉思中的启安一惊而起,抬头发觉天色已渐白,不觉竟是一夜过去,腕表上时针已过清晨六点。

  chuáng头电话铃声还在急促地响着,启安接起来。

  “严先生,您委托我们寻找的君静兰女士,已经找到了。”

  第二十六记陪都重庆一九四一年十月

  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腾起一股刺鼻的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

  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着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仍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huáng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了?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真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劝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yīn,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糙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jiāo。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了起来,不知他们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晌,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面,有个人影站了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乱糟糟的,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糙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得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上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退。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chuī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chuī过走廊,chuī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了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迤成一道蜿蜒的墨痕,直融进廊柱yīn影里去。

  念卿静静地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植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下。想来chūn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静。这里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qíng致。因知道她爱花,他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的,jīng心料理了一年,今chūn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xing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xing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栽在了在院子里。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花。”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chuī鬓发,拂过脸颊痒苏苏的。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yīn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市。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复建。

  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chuáng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火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chuáng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微弱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chuáng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合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着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qíng深,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相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能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着她冰冷的指尖。

  她的手颤抖着轻轻描摹他的唇,循着旧时记忆,犹如往昔温软……他闭上眼睛,气息暖暖拂在她掌心,一动不动,任她掌心抚上他的脸颊。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