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1)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然而胡梦蝶不搭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四记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qíng,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yīn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吗。”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吗,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cha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qíng,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jiāo近况。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qíng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jiāo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fèng边。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qíng各有古怪。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吗,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qíng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不小哗然。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jiāo,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qíng。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酒言欢。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分内事。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jiāo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xingqíng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们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qiáng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jiāo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自踏入北平,四少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bī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懈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只称薛四公子,或呼晋铭。

  晋铭。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如果往日深qíng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qíng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做与谁看?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qíng妾无意,各自已陌路。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何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的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