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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0)

  自来此地不过三年,什么生意能有这般惊人利益?蕙殊出身富家,见惯飞huáng腾达,却不曾见识过此等神通……何况如今乱世,一夜bào富或是转瞬破落,皆属平常。暗地里,蕙殊也曾揣测过,如今最赚钱的莫过烟土。

  这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买卖。滚子商、膏商、运商都是各有行会的,其中财雄势大者,莫不与各地军政勾结,尤以滇川为甚。北平政府虽有销烟令,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有南方政府明令禁烟,向来严查厉惩。看四少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和烟土买卖扯得上关系。

  他身后谜团着实太多,用贝儿的话说:“知道早了,于你并无好处,该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正被蕙殊左一句右一句地纠缠着问,门房却来通报贝夫人,说有客人拜访贝夫人。贝儿只道是裁fèng行里送来了定制的裘皮大衣,此去北平是入冬时节,务必备上大衣,便叫蕙殊下楼去看看。

  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地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将贝儿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吗?”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了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儿,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吗?不是已离他而去吗?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糙糙字迹难看至极。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肃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dameaux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qíng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她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先生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吗……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晃动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chuáng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一把乌亮的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出了什么事qíng?”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chuáng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yù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bī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gān燥,夜风兜头chuī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jiāo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副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吗。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yù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杏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麟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麟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麟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cha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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