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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6)

  晋铭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低回委婉。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yù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不由叹口气,“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吗?”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

  淡漠神色令她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吗?”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良久寂静,相对无话。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样辛苦?”他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一时不能言语。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如今他终肯承认了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令她听得心酸。或许真是错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然而这一次他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需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他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诉,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仿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启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qiáng。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们就这么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她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说得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吧。”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为他这样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gān!”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gān,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窒住,无话可说,只得恨恨地看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蹚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cha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她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看懂她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xing命,若只为换取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吗?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qiáng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qíng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摊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làng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qiáng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cao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yù杀她灭口,yù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cha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的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qiáng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军械工业,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qiáng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qíng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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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记夜深沉·雪霏霏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溅上的血迹,“是你动手打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idiot!”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叽叽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得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

  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粲然笑容。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视他。

  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仿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霍夫人侧首,眼里存着些许恍惚,似刚刚从一场惊梦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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