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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幽谷,迁于乔木_江亭【完结】(28)


他犹豫了一下,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桌子上:“五千块钱。给你和丫头的。吃穿都别太亏待自己。孩子还小,你别bī得她太紧了,她这个年纪容易出岔子。”
崔爱华发出细细的啜泣声来。杨学海没再看她,从她身边跨过。
那是他们最后一面。从此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在宾馆里杨学海就给李孜打电话。
李孜似乎在一个吵杂的环境里,身边有不同的谈话声。他说了一句稍等,然后挪了个位置,背景才稍微安静了些。杨学海坐在宾馆的窗前抽烟等,李孜说:“什么事儿?”
他大概是在忙。杨学海觉得自己不合时宜:“没事,有点想你。”
李孜一顿,发出低低的笑声:“看到丫头了?还好吧?”
杨学海说:“打了针退烧了,学校功课紧她妈状态又差,难怪生病。”
“难得去一次,多陪陪孩子也好。”李孜说:“衣服带的够不够?住的还行吧?”
“都好。”杨学海看看手边的旅行包,他想着走之前李孜给他收拾包裹的样子,嘴边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来:“在gān嘛那么吵?”
“今天有个会。市里面残疾人协会组织的,他们派代表要我去,我过来凑热闹。”
“李代表,还弄了个小官儿当呢。喝酒了?”杨学海听出他微醺的意思。
李孜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没喝多少,一点点。”
杨学海听他撒娇的语气听得心痒痒的:“下次想喝我跟你喝,喝完了你爱gān什么gān什么。”
李孜是典型的逢喝必醉,而且逢酒必喝的类型,他那醉酒百分之八十是活该。杨学海知道他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尤其爱在外人面前逞能,醉了之后随便逮着什么人不放。有一次郭绥陪他出去喝完回来,他揪着郭绥唠叨,愣是不让人家走。杨学海后悔没好好跟他喝过一回。
李孜越发甜腻:“你少他妈占我便宜,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
杨学海一哂:“我怎么占你便宜了?我不就陪你喝个酒还成流氓了?”
李孜轻哼:“什么时候回来啊?”
“后天,学校要开始补课了,我多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孜问:“你没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回来?”
杨学海沉默。他问了吗?他想问来着,但是他看着杨壹憋着气的脸问不出口,他看着崔爱华崩溃的侧影不忍问。他并非有意剥夺,但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他太自私。
“算了吧。小女孩子我这个男人怎么照顾?还是和妈妈还是不能比的。”
李孜叹息:“你要是能想得开就行。”
杨学海已经麻木:“她能开心就好。”
李孜低声呢喃:“那就回来吧。我等你。”
李孜挂了电话,他上了出租车觉得天旋地转,真是喝得有点多。
贾原坐在他旁边,给他拿了瓶矿泉水:“喝点?”
李孜说了声谢谢打开来猛灌了半瓶。贾原不知道他心里有事,稍微犹豫后开口:“老板,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李孜扶着额没当回事:“怎么了?”
“是……是这样的,”贾原舔舔嘴唇说:“小燕那口子的学校临时缺了一个专业老师,想让我过去帮一段时间忙,我想……我想去试试。”
李孜眉心跳动,他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小燕他那口子gān什么的?”
贾原说:“他不是在一个盲人学校里面当老师嘛。”
李孜想起来了,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你要辞职?去学校里看过吗?条件怎么样?这么快就下决定了?”
“不是辞职不是辞职!只是去帮一段时间忙,临时工。我去看过一次,学校不是很大,他们那边长期缺老师,领国家补贴的,又不愿意放编制,老是招一些临时工充充数,这样开的工资可以低一些,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挺可爱的。”
李孜舒了一口气,调侃他:“你们家小伍还不够cao心的?年纪小的更难带。”
贾原莞尔:“小伍最近好一些了,他现在能听话了。”
“那你就打算把他留在这儿让我替你看着?”
贾原战战兢兢:“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伍他能做好的,真的……他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出过什么事不是……”
李孜不是成心要拿捏他,他只是开个玩笑:“你知道我是能多照顾一点就照顾一点的,我这个人也不想多事。你如果觉得我给的待遇不够,或者有什么地方不太满意,你可以提出来,我们可以商量的。我觉得我不算苛刻的一个老板。但是你别跟我说走就走,这样让我很不好做,你算算我这儿除了你全手也没几个了。”贾原是他第一批招进推拿馆里的师傅,和他同一时间进推拿馆的师傅走得已经没有几个了,李孜不舍得。
“我知道,我在您这儿挺好的我没想着要走,您给的待遇挺好,”贾原心有愧疚:“谢谢您一直照顾我和小伍,您也别怪小燕,她平时帮我挺多的,前段时间小伍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她护着,小伍也难得找一个小姐姐愿意和她亲近。”
到这儿李孜终于懂了,这当哥哥的还在给弟弟还人qíng呢:“我我告诉你贾原,还人家人qíng不是这么还的啊。你请人家吃个饭或者送点什么东西不行?把自己时间都搭进去,你弟弟傻你也傻是吧?别搞得像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似的。”
贾原在他身边点头连连称是。
李孜闭着眼睛揉揉太阳xué:“去多久?”
“半年吧……他们下一批人到了我就回来。”
“行,去吧。”
贾原小心翼翼地问:“那小伍……您能不能留下来……”
李孜嗤笑:“不留下来我去哪里一下子找两个人补你们的缺?我告诉你你给我把你那些客人都安排好了再走,要不然我跟你翻脸。”
贾原喜上眉梢:“好的好的,我一定会收拾好的。”
李孜往后靠,呼出一口凉气来。他捏着手机脑袋里都是杨学海,想起刚刚说的那句我等你,心里庆幸。李孜啊李孜,福气不小,终于有这么个人愿意回来、留下,一起走后面的路。

第26章

晚上李孜睡到一半,chuáng边突然多出一个人。
熟悉的感觉和气息近在咫尺,他翻身摸到男人的脸:“回来了?”
杨学海搂着他寻到他的嘴唇就凑上来:“嗯。”
李孜懒洋洋接下这个吻,男人一身烟味,熏得他皱眉头。这样子看得杨学海好笑:“好好好,我去洗澡。”
李孜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给他收拾行李箱,又下楼热牛奶。
他被一身水汽的男人从后面抱住,一颗大脑袋在他肩窝的地方磨蹭。李孜反手摸摸他的头,把牛奶递到手上。牛奶被一口气喝光了,两人一边亲吻一边回到chuáng上,杨学海难得温柔和缓,他没什么yù望,只是想亲吻,只是想和这个人亲近。
离早上还有三个多小时, 相互挨着躺平了,祈祷后半夜能安宁。
李孜梦到他刚刚得huáng斑的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得说话还不太流利、走路跌跌撞撞,小得都不能意识到视觉变弱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医生说,还好这个孩子小,再大一点,恐怕心理创伤会很大。他会慢慢习惯的。
后来他也的确习惯了。等他真正懂事的时候,他已经对瞎子的身份有了自然认同。他和天生的瞎子几乎没有区别,仿佛一出生就已经开始面对黑暗。他很难对这种黑暗进行描述,它的对立面不是光明,或者说它没有对立面,它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是虚空,是永寂,是零,是原始的他自己。他长久站在这片荒莽之前,站得足够久,久到他能很好地和它相处。他们融洽地一起生活,温和而小心翼翼地,确保不会相互伤害。
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很多后天的盲人仍然心存侥幸,他们总是偷偷地想,会不会在医疗技术不断进步的未来能让眼睛复明。他们想尽办法,十年如一地死马当活马医,不管什么药物、外部治疗甚至是手术都愿意接受,只要能够看见,哪怕只是能够感觉到一点点光都是好的。李孜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辛辛苦苦攒下来所有的钱,毕生积蓄全部投入到这种永无止境的“治疗”中。到最后,能治好的人有多少呢?反正李孜从来没见过一个。
李孜不把眼睛当自己的敌人。这是他懂事之后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记得儿时为了给他治眼睛,父母如何倾家dàng产地带他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病。一开始只是吃药,吃的药每次名字都不同,中药西药最后吃到嘴巴里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因为身体里面药太多相互发作被毒死。后来发展到去做各种各样的按摩药敷和微创手术,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在报纸上看到激光治疗手术,急切地把他送到医院去。他躺在手术chuáng上瑟瑟发抖,他听说医生会把他的眼睛割开,两个眼睛会变成血淋淋的dòng。
手术后医生解开缠在他眼睛上的绷带,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就在他旁边,用尖锐急促的声音问他同一个问题。他叹息:“妈妈,我们不治了吧。”他们爆发激烈的争吵,母亲叱责他不识好歹为他花了那么多钱却不知感恩也不做努力。他为此争辩、哄劝、怒骂、甚至离家出走,以致后来的时间他都用来让母亲学会接受他只能做一个瞎子。
为什么一定要治好呢?这个希望、治疗、失望的循环持续进行下去,眼睛能不能治好他不知道,但他能确定看到的是一个疮痍遍布的人和家庭。这哪里是治疗?这是毁灭。
早上贾原最后检查了备课材料,把课本放进背包。
贾小伍在桌子边上和虫宝宝吃早饭,他把牛奶chuī凉递到哥哥手上:“哥哥,凉了。”
贾原笑笑:“谢谢小伍。你的书包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贾小伍坐到他腿上,玩他的胡渣。
贾原不忘叮嘱:“哥哥今天要去学校上课了,晚上下班了之后来接你,你要听小燕姐姐的话乖乖的,不要给老板添麻烦,有没有问题?”
贾小伍扁扁嘴巴:“我也想去上课。”
“哥哥不是去玩的,哥哥是去工作的。不能带你去。”
贾小伍勉为其难点头。
天气cháo热。贾原拖了一遍地板,地上水淋淋的一直没有gān。贾小伍从浴室出来滑了一跤,摔在柜子前面,贾原听到声音探出头来询问,他咬咬牙爬起来喊没事,趁着哥哥在厕所里偷偷把自己存下来的糖塞进哥哥的背包里。贾原从前也这样,在他去学校第一天往他书包里放糖果。他想起来,于是偷偷存了一个星期,这是不小的一笔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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