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第一次出现在照片里时,身着一件吊带短衫,下搭喇叭牛仔裤,站在某个景点旁,单手叉腰昂着下巴,来了个有张特别的游客照。
翻过一页,她烫了一个爆炸头,对着镜头举起啤酒瓶,隐约能看见面上的烟熏浓妆。
再翻一页,是在某个舞池里,似乎是抓拍,旋转灯球下,女人举起双臂自由摇摆,吊带长裙下的身姿婀娜。
再往后,小小的宋千翎开始出现在照片里,后面基本是父母和她的合照,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宋千翎心生好奇,指着相片问道:“外婆,这个人是谁呀?”
外婆戴上老花镜,眯起眼看了看,笑着拍了她一下:“傻丫头,连你妈都不认识啦?”
“……我妈?”
宋千翎实在难以置信,再度低头看向相册。
相片里的女人看起来率性洒脱,身材纤瘦却并不孱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向上的活力,像自由的鸟,无际天空任其翱翔。
而自她记事起,范琴似乎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
剪了个所谓“妈妈头”的短发,蜡黄的皮肤上布满了妊娠斑,身躯臃肿,胸脯和腹部下坠得厉害,说话又急又躁,总是横眉竖眼,很少会笑。
这是……曾经的母亲吗?
宋千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女人的面庞,她在尽情摇摆时,会想到日后的自己变成了这样吗?
她或许再也不会跳舞,再也不会饮酒,再也不敢穿吊带衫,也不敢对着镜头开怀大笑。
她会愿意吗?
宋千翎重新翻了一遍相册。
从怀孕起,那个女人就消失了,她剪短了发,素面朝天,整个身子浮肿得厉害,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再往后,镜头多是对准了幼时的宋千翎,而在她身边的范琴,逐渐变成了熟悉的模样。
宋千翎定定地望着母亲怀孕的那张照片。
它就像是一条分割线,割裂了一个女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
外婆见她一直望着相册,笑道:“想不到吧,你妈那时候可叛逆了。”
宋千翎抬起头,想应上一句,忽而鼻腔发酸,只能摇摇头。
外婆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回忆起了过去:“成天不是跑出去跳舞,就是跟几个狐朋狗友到处旅游,一点都不着家,给我和你外公气得哟,恨不得打断她的腿!”
宋千翎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她看到的,已经是一具残缺的灵魂。
“最离谱的是,她跳舞的时候,跟一个小伙子好上了,结果那个小伙子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说出去不是给人看笑话。”时隔多年,外婆说起来仍然激动,“你妈非要和他结婚,我跟你外公当机立断,把她给锁在家里,每天就给点水和白馒头。一开始她气得砸门,甚至把门板锤通了,你外公一点也不慌,跟人借了块铁板焊上去了。
“就这么关了大概半个月,你妈终于服软了,跟我们道歉,说再也不和那个小伙子好,也保证不出去跳舞旅游。你外公觉得还不放心,刚好那时候,你爸也急着找对象,你外公看人不错,干脆把他介绍给你妈,两人就在一起了。”
外婆声情并茂地讲了这个故事。
讲完后,她还有些感慨:“你说现在多好,你爸人老实又踏实,还生了个这么可爱的闺女。还好你没遗传她的性子,多乖巧听话哟,找对象也不让人操心。”
那时候,宋千翎和周佩韦刚见了双方家长,预备着订婚。
宋千翎望着外婆的笑脸,背脊莫名升上一阵寒意。
但她还是笑着靠进外婆怀里:“谢谢外婆。”
外婆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身上散发着雪花膏的味道。
她沉浸在这令人安定的气息里,却不住地想起那些照片。
短短一页的距离。
新生命的诞生,也是另一个人的消亡。
那晚宋千翎回到老家吃饭,莫名很想和母亲聊聊那些照片。
结果她进门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个踉跄,范琴托她带的鸡蛋碎了一地。
范琴闻声上前,气得用力拍了她一下:“你说说你,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都做不好,回头不被婆家嫌弃死!”
宋千翎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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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晚睡得太迟,惹得第二天醒得也晚。
两个人没一个会做饭的,干脆点了桌外卖,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裴锦欢一边吃,一边道:“中央广场最近好像在办一个画展,下午我们去看看呗。”
宋千翎停住手里的筷子,迟疑着抬头:“明天好不好?今天……我有件事想做。”
吃完饭没多久,她给范琴打了通电话。
那头的气显然还没消:“离家出走是吧,跑,看你跑去哪,别告诉我你跑到那个男的家了,等我逮到你,给你腿都打断!”
昨晚父母果然来到了她家。
宋千翎静静听她说完,末了道:“我在朋友家过的夜。妈,等会儿我们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