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枸橼听他如此肺腑之言,便暂熄怒火,攥着他衣袖,叮嘱道:“焉知是我命根,你说话要算数。”
“我去去就回。”
纪莫邀策马奔入凌晨风雪之中,顷刻没了人影。
姜芍倚在门边,过了一阵才问:“焉知是嫏嬛的小名么?”
温枸橼扭过头来,“是,怎么了?”
姜芍眨了眨眼,“没什么,只是刚才突然听他这么称呼嫏嬛,有些错愕罢了。”
蒙眼布除下的那一刻,嫏嬛发现自己倒在一间禅房之中,房中立着一尊目光呆滞的观音像。
就在她正对面的地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沙弥尼,目测不过十四五岁。
灯火昏暗,但嫏嬛隐约可见女孩身上的淤青。
纪尤尊从后方上前,捡起地上沾血的僧袍,丢到沙弥尼身上,低声道:“出去。”
沙弥尼挣扎着将僧袍披上,扶着墙离开了。
嫏嬛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失控哭泣。
纪尤尊低头望着她,“自摩云峰一别,二姑娘与‘贫僧’也许久未见了。一切可好?”
嫏嬛缓缓坐直身子,问:“你将我父亲藏到哪里去了?”
纪尤尊忍俊不禁,“二姑娘真是痛快之人,开门见山……”他顿了顿,“你怎么眼神迷蒙,是灯火太刺眼,还是你觉得蒙眼更刺激?”
嫏嬛立刻瞪眼重复道:“我父亲在哪里?”
“二姑娘,我就算告诉你,你难道能赶在我之前,将他救出来吗?”
“你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你真多问题。”
“七年间找不到的答案,难道抓了我就能得到吗?”
“够了。”纪尤尊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更喜欢安静的女人。”他顺手点燃一根长蜡烛,在嫏嬛面前单膝跪下,“温言睿对自己的三个儿女总是赞不绝口,尤其喜欢夸耀你的才智,所以我一直很是好奇……”他突然将嘴凑到了嫏嬛面颊边,“现在看来,你颇有令堂之风,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才女啊……”
那一刻,嫏嬛的思绪冻成了冰封的枝节,几乎刺穿她被悲愤所麻木的头颅。那份钻心的痛楚,又如剥皮削骨,无法言喻。自从父亲哭诉母亲惨死之日起,她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象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到底也只是被悲痛渲染过的幻想,不切实际。而现在,仇人竟在自己耳边用如此淫秽的字眼回味母亲的种种,所有无处排遣的丧亲之痛,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真实而具体。
就是这个人。
嫏嬛的双眼像是坠入无尽深渊,找不到一丝生气。
是这个人凌辱了我母亲,令她含冤自尽。
她空洞地望向前方,倒吸一口凉气。
是这个人……
有很多话堆在舌尖,她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二姑娘,在想什么呢?”
嫏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勇气,扭过头直视他——“你为什么想知道?”
纪尤尊干笑道:“令尊是个充满弱点的人,你似乎比他更加淡定。”
“一个这么多弱点的人,也让阁下无功而返七年之久,真是辛苦你了。”
纪尤尊一听,“唿”地将嫏嬛推倒在地,再用鞋尖托起她的下巴,低声道:“我还没动手,你尚有喘息的机会。这时说两句刻薄的话,让自己心里舒坦些也无妨。但你真以为,我会怕你这点小心机吗?”
嫏嬛冷笑,“阁下不曾回答过我一个问题。无凭无据,我不敢妄加揣测。”
“就会嘴硬,这点跟你母亲也挺像的……”他将脚收回来,细语道:“自以为是的女人也有可爱之处,我不讨厌。你说犬子在这一点上,是不是确实有些像我?”
嫏嬛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纪尤尊又道:“你们两个性格也有些像,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和同类人相处。”
嫏嬛道:“你能不能不要将你儿子和自己作比较?”她见纪尤尊眉间有疑色,便满眼鄙夷地解释道:“阴沟毒虫,凭甚自比九天神龙?”
俗世多艰,沙门有险。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章 一人魇 两代谜(上)
纪尤尊饶有兴味地低头望了温嫏嬛很久。“你这么说,是想惹我生气吗?”
“你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你很欣赏他。”
嫏嬛别过脸去,没出声。
雪已停,东方渐变鱼肚白。
“他从小就像我,无论是外貌、气质还是谈吐,一看就知道是亲生的。”他禁不住发笑,“你现在将他捧上天,却将我骂得一文不值,不矛盾么?”
嫏嬛冷笑,“外貌、气质与谈吐相似又如何?女娲巧手捏成的这张好皮囊,竟不能为纪莫邀一人所独有,我心中只有不甘。更不必说,他跟你根本就是两类人。”
纪尤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直勾勾地瞪着她问:“哪两类人?”
嫏嬛面无表情地答道:“善人和恶人。”
纪尤尊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住了,像是卡在了思绪的中途。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转而捧起嫏嬛的下巴,将嘴贴到她脸边,幽幽问:“温姑娘觉得自己是善人吗?”
嫏嬛合着眼、咬着牙,任冷汗浸湿自己的背脊。“不觉得。”她小声答道。
“真有自知之明……”纪尤尊在她耳边阴阴笑道,“善人怎么会离间父子感情?温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应该知错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