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长辈问他:“既然立下战功,军中也有赏识你的人,为何不去新朝捞个一官半职?”
洪机敏只是一笑置之。
从废墟中重建一个国家,需要何等的才学和耐性。洪机敏自问没有这些品质。他能做的,就是以自由之身,在新时代还没有照耀到的角落,尽可能地清除过去的余孽。
之后的几年里,他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结交了不少江湖豪杰。他享受这样的生活,但也意识到自己年岁渐长,是时候要为将来打算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来到了白鸟泉乡。
他为乡民铲除了一伙肆虐已久的恶霸,一夜之间成了白鸟泉的大英雄。乡亲们请客的请客、烧香的烧香、画像的画像,简直把他当成了下凡救世的金刚大神。
而但凡在白鸟泉乡待上一晚,都会听到杜仙仪这个神童的名字。
“她呀,五岁背《离骚》,七岁通《楚辞》,还能纠正乡里最博学的老先生念错的字呢!”
在亲眼见到杜仙仪之前,洪机敏还以为乡民在夸大其词。
但原来不是。
本来,洪机敏是有些抗拒去那灶寡妇家的。他一个单身男子,出入孤儿寡母的家门,容易招人闲话。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迟早也要离开的——可这寡妇该怎么办呢?
谁知那灶寡妇偏要他来家里做客。
“先生就来我家里吃顿便饭吧。我也是白鸟泉乡人,一样想报答先生的侠义之举。况且你在别人家都坐过了,唯独不来我家,是瞧不起我母女吗?”
洪机敏纠结了一阵,觉得自己反正也没有心怀不轨,去就去罢,总不好浪费了灶寡妇一番盛情。
他知道,乡民中不乏想从中捞出些桃色逸闻的看客,甚至还有真心想撮合他们的长辈,但反正自己第二天就走,这都无所谓了。
赴约时,远远就能闻到灶寡妇家飘来的鲜香——不愧是“灶”寡妇。
当然,这个女人并不姓“灶”,也不是白鸟泉本地人,而是几年前带着幼女逃难到这里的。她说自己是个孤儿,不知父母姓什么,但女儿的父亲姓杜,所以她也跟着姓杜。
她做得一手好菜,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是不识字。隔壁后生调戏她,问她“杜”字怎么写。她说不会写,后生就在地上写了个“灶”字,问这是不是她的姓。她拍着手说:“就是这个字!”于是“灶寡妇”这个笑话就传开了,而自始至终都没人知道她真名是什么。
洪机敏来到家门外,见杜仙仪已经站在门前迎接。
“先生请进。”
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洪机敏就觉得,如果世上真的存在一个五岁就能将《离骚》倒背如流的人,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院子里种满了楚诗人用来装饰自己的香草与鲜花。推门进屋,墙上贴满了与女孩年龄不匹配的刚劲书法。
“啊,先生来了,快请坐!我还在里头蒸肉包子呢,马上就好!”
女孩的母亲,也许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还有烟火气的存在。
“先生请用茶。”
“多谢小娘子。”
杜仙仪的嘴角差一点就要翘起来了,可却像是有意识地被重新压平。“我不是什么小娘子……家里就娘和我两个人。”
“那也可以是娘子啊,又不是一定要有侍从才算数。”
“那先生家里有多ᴊsɢ少人啊?”
“我家就多了咯。”
灶寡妇忙里忙外地上菜,大侠与女孩的交谈也没停过。一晚下来,洪机敏也不知开胃的是可口的饭菜,还是那妙语连珠的一来一往。
真的,幸好自己读过些书,不然随时会被杜仙仪问得哑口无言。
饭后,灶寡妇遣女儿去睡,却还舍不得放洪机敏走。
“先生这顿饭,吃得可满意?”
“啊,娘子太客气了。洪某一饱口福,幸甚至哉。多谢娘子热情款待。”
灶寡妇捂嘴笑了起来,“喜欢吃就好……”也许是因为喝了两口小酒,她满面红光,姿态也变得暧昧起来。
洪机敏开始有些怕,身子甚至已经开始往门的方向倾斜,准备随时逃离。
“先生觉得我女儿仙仪,如何?”
洪机敏心头一惊:她不是要把一个小孩子许给我吧?
虽说穷乡僻县之中,多有惊世骇俗之事。但他洪机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可借警恶惩奸之名,作婚娶幼女之孽?
若不是灶寡妇话接得快,洪机敏已经跟箭一样飞出去了。
“先生,你能不能收仙仪做个徒弟啊?”
洪机敏当场松了口气,收拾心情,坐直身子,“娘子何出此言?”
灶寡妇一声叹息,道:“先生一晚上都在跟仙仪说话,大概也知道她的资质。我虽目不识丁,可女儿比我聪明千万倍,不该窝在这种穷山恶水里虚度光阴,是不是?”
洪机敏答道:“仙仪确实天赋异禀,世所罕见。”
“是吧?”灶寡妇两掌一拍,“先生就收她做个徒弟,跟你学学武艺、学学做人,总比待在这里好。”她凑到洪机敏跟前,压着声音道:“乡里的男人老盯着她,就等她长大……我一想到他们的嘴脸,夜里就睡不着觉。你也见过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白鸟泉,以为自己多有本事,其实大字也不识几个,哪里配得上仙仪?仙仪要嫁,也该嫁个书香门第的公子,怎么能便宜了这些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