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看王吉安面上的神态,又见他身侧站着的几位守仓人因为不敢看她而游离的视线。
钟毓心里十分清楚,只怕是在昨日他们来之前,粮仓里的粮食就已经被这些人挪走了。
但她的目光却依旧清凌凌盯着王吉安,仿佛不看着他开仓门就不会挪开视线一般。
王吉安佝着背低头看着眼前的锁和手里的钥匙,身上冷汗一阵接一阵,一日前还在城门口时候的侥幸早已消失殆尽。
余下的只有心虚与害怕。
可他在峮州满打满算征粮已两年,两年之间都无事发生,两年后的现在谁又能想到这位突然而至的太傅大人竟早已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
甚至还让身边跟着的夫人亲自盯着自己还粮。
若是五日前缴的那批粮还没有送走,一切都好说。
可昨日自己怕夜长梦多,前脚才命人将粮仓里的一大半都送走,后脚太傅便来了峮州。
现如今只要粮仓一打开,身后跟着的人势必会发现仓里的粮食少了一半。
届时若要问起剩下的粮食去了哪里,他又该如何解释。
私自征收粮食是罪,可却万万比不上勾结朝臣的罪名大。
想到京里的那位曾说过的话,王吉安浑身一哆嗦,知道有关那人的半点都不可泄露。
“王吉安你开门啊!收粮的时候粮仓门开得比谁都快,怎得这个时候不敢开门了?”围在周围的一个老妇人忽然厉声道,“若不是这位朝廷来的夫人,我们老百姓的粮食不就和之前那些一样全都没了踪影。”
“就是!王吉安你开门!给我们还粮!”
“王吉安你开门!”
“你有胆子将我们赶出城去,没胆子开粮仓吗!”
一听有人开口,剩下的人就如同泄了闸的洪水纷纷声讨起王吉安。
虽然周围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那一张一张的面孔上却都带着滔天的怒气,恨不能生啖其皮肉、咽其骨血。
眼见着围着的百姓几乎要一拥而上,王吉安身边站着的几个侍卫下意识便抓起腰间的佩剑。
闪着寒芒的利刃亮在众人眼前,霎时间,粮仓前竟骤然安静下来。
静了片刻,最先开口的那位老妇人忽然哑着嗓子出声。
“老王家的儿子失踪不见,只留下刚生完孩子的媳妇儿一人在家,你不但没有照看老王媳妇儿,你还逼着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给你交公粮,”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睛通红,“他家连孩子都喂不饱,上哪儿给你找粮食交公粮?”
老妇人死盯着王吉安一动不动的背影,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你王吉安就算是要我们这群老不死的命,也不该将老王家的媳妇儿赶出城去!”
“那可是刚生出来的孩子啊,眼睛都还没睁开,连她爹长什么样都还没见过,就活生生冻死在她娘的怀里。”
“才生出来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啊!”老妇杵着拐杖猛地撞了几下,她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了几口气,咳着嗓子像是要将肺都要呕出来,“王吉安!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听着那位老妇人句句泣血的质问,眼看着拄着拐杖的身体因为怒气而摇摇晃晃险些站不稳,钟毓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扶住了那位老妇。
“老奶......”却不等钟毓说完话,那位老妇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是从朝廷里来的,那是他们峮州几辈人都碰不到的身份地位。
也正是这样的身份地位,才会让王吉安一改先前那般张狂的丑恶嘴脸,伏低做小地站在粮仓门前给他们还粮。
“夫人,你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夫人......”老妇紧紧攥住钟毓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哽咽,“就算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你也要替死在王家媳妇怀里的孩子做主啊!”
钟毓被老妇眼里的泪光震住了。
她从来都不知,原来在这样一个偏远的边境小城里,一个能压得过太守的人,竟是如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那在岑鸢来之前呢?
峮州的人过了多久这样的生活?死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有多少个?
甚至像那日被守城兵推倒在地用长枪指着的百姓,死在枪尖之下的又有多少人?
饿死的呢?饿死的又有多少人?
没有人知道这座从最开始就深陷于战乱之间的城池,在好不容易挣脱掉外族人的觊觎后,转身却落进了如此一位心狠手辣的太守手中。
他们被剥削,被摧残,却上告无门,无力自救。
钟毓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百姓,视线扫过他们身上如出一辙的单薄短袄,落在每一双通红着的、怒气未歇的眼睛上。
忽然有一瞬间,她心里竟酸涩难忍。
那些远在繁华京城里的朝中大臣,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尊贵天子,是否知道自己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否知道会有孩子冻死在母亲怀里,又是否知道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还要向朝廷的官员交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