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兄长来信说她很喜欢。
此刻他坐在小凳上,她脚边,当年的那种况味再次袭来。
他猛然惊醒,虽然自己将信烧了,但上面的内容,却忘不了,且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生出颜色和温度,甚至是气味,他回忆它们,就像回家。
柳木的箱笼里,最底下的白色粗麻布,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放着,那大约是曾经给兄长戴孝用的。
他轻轻取出,在膝上摊开,托住一角,很细致地抚平上面,绣上一朵小花。
-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就听见外面燕雀啁啾中,一男一女在说话。
是寡嫂的声音。
“这水有些烫,刚从锅里舀起来的,我给您晾会儿吧。”
门帘掀起,片刻,脚步声匆匆,“对了,我家里还有几个黄米馍馍,给你装上,路上吃。”
“多谢施主,这串手绳送给您。”
“这个我不能要。”
寡嫂还在推托。
“中元节快到了,四方鬼神出没,您家里才经白事,戴着这个,能辟邪呢。”
道士晃了下手里的编织红绳,“此物只赠与有缘人。”
“好吧,多少钱?”绿腰听这道士竟然道出部分家中的实情,不由得生出敬畏,接过红绳,低头去翻腰里的荷包。
“一碗水的钱。”
道士说完笑了笑,严霁楼靠近窗户,那道士瞧见他,隔空举起手中的牛皮水囊,朝他一碰,向他示意。
等道士走后,严霁楼收拾齐整,从柴房里走出来,穿一身崭新的松青色圆领袍,头发在顶上用一个骨簪束得整整齐齐。
寡嫂正在井边打水,他站在门边,远远地瞧见她纤瘦伶仃的脚踝处,红红地绕着一圈,上面的银铃,发出叮当的脆响。
第41章
绿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 倒进盆中,洗三遍手,又熏上香。
这香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 从深山里面采的野花、松针、柏叶,加上庙里面的那种檀香,混杂而成,显得既没有那么肃穆,又更清淡,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
这道准备工序,是她的货品出类拔萃的秘宝, 别人传言她手底的图案, 引蝶扑香, 自带生机, 实则是她不厌其烦,为针线日复一日地熏香所致。
准备就绪, 这才从箱子里面取出前天摹好的壁画, 放在桌子上面,又翻出已经缝制熨平的底布。
和平日的绣品不同, 昭觉寺的师傅, 这次交给她的活计是绣唐卡。
唐卡不光是装饰之物, 更是修行法宝,它传递的是教义,相比一般的画作, 色彩更鲜艳, 细节更繁琐, 对运色和刺绣能力要求都更高,如果出现笔法的错误, 很可能影响到整幅画的意义,进而冒犯到广大信众的感情,绿腰自觉十分珍重。
除了对这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基本的敬畏心之外,昭觉寺给的丰厚报酬和来之不易的锻炼机会,也是她所不舍的,因此每一步工序,都几乎做到了极致,光是那底布,她就不知挑挑拣拣多少尺,又用装着开水的碗底,熨了多少遍。
今日阳光正好。
绿腰坐在窗前,把晒好的棉绸和亚麻布层,从晾衣绳上取下,然后用针线把布缝在砺得十分光滑的木板上,将布面抹得平平整整,用炭笔在布上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和构图。
不过她很快发现,布与纸不同,相比起来,极难着色,可能是怕浪费原料,心理上首先畏难,也可能是炭笔本身过粗,涂抹的线条并不流畅,时间过了很久,她连草图还未完成,反而布上出现几处污渍,几乎毁坏了她辛苦缝制的布料。
放下炭笔,揉了揉眼睛,忽然听见外面叫卖,一看墙上记着的日子,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家里最近正好都缺了几样东西,怕那货郎走远,她赶紧放下笔,跑出去。
远远地就见那挑着扁担的货郎旁边,围着一群大人小孩。
“我要买琼锅糖。”
这是从关中那面流传过来的糖,用小米、大麦芽还有炒熟的芝麻做的,听说酥脆香甜,小孩子们都馋得不得了,绿腰见很多小孩抢着要,也跟风买了几块。
“打一斤醋,用你那个鬼脸青的陶缸子装了,钱一起付。”她说。
杂货郎把东西递来,绿腰出了钱,刚要走,就听见旁边人大嗓门喊:
“二两桂花香油!”
这是村里的小媳妇巧玲,头发是自然卷,又因为厚,总是东一撮,西一卷,她人长得丰腴,配上这么一头头发,其实挺有风情的,但是她自己不甚满意,一直觉得那像个鸟窠,所以总在她那三千青丝上面下工夫,别人一两的头油用一年,她用不到一个月就见底。
她见绿腰,先拿胳膊肘拐上去打个招呼,“严大媳妇,你也来买东西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绿腰笑了笑,“你又来打头油啊?”
女人揉一把乱糟糟的头顶,无奈叹气,“你看我这头发,一点不让人省心。”
两人买完东西,女人邀绿腰到他们家去,说是最近给家里小女子做衣服,如意扣不会打,知道绿腰手艺好,想叫绿腰给她帮一下忙。
绿腰想起自己手上那一摊子未完成的事,本来是想拒绝的,又听见说是给她家小女做衣裳,终究是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