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桉青着脸,额角肌肉微微抽动,紧绷扭曲。
「大人,这,这都是难民,和下官无关啊——」
看见有灯火的痕迹,黑暗里,有瘦削矮小的身形悄悄地凑过来,躲在棚子后,只露出饿得皮包骨的脸。
宁桉对上那双眼睛,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
那竟是个孩子,五六岁,瘦猫一样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给的那叫什么杀威棒,古来官员欺下媚上,尸位素餐者常有,能做到本职六七分的,就都算得上是个良臣了,就连隆狩帝也没办法保证,手底下有个清明尽职的朝堂。
宣武将军出事,整个郡主府如今本就被架在火上烤,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宁桉本来打算,把北砚官兵先捏在手里,一切妥当后再收拾。
可眼下看着这一幕,宁桉忽然觉得自己想象力太匮乏了。
穿越过来,她不吝以最大恶意揣测封建年代的贪官污吏,可眼下真正看见这一幕,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空荡荡的粥桶和半晌前郡守府内珍珠为底金为盖的宴席重合在一起,不住地朝她讥笑。
「大人,大人这不关下人的事啊——」
吕长梁还在哭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像扯宁桉衣袍,声音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委屈。
「殿下不妨去看看,哪个地方没有难民,更何况北砚方才出事啊!」
「不关你事,」
宁桉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剑刃直逼吕长梁脖颈,「收治难民,抚育百姓本是一郡父母官该做的事,你和我说不关你事?!收俸禄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关你事?!」
吕长梁肌肉抽动,哽咽着说不出话,面如死灰。
「这,这——」
他还想狡辩,宁桉却不想再听,收剑一挥手,杜景珩立马带着侍卫把人拖下去。
「吕长梁,」宁桉冷冷一笑,眼中明晃晃的恶意,「把你脑袋收好了,等着我慢慢收拾你。」
一道道命令下下去,死寂的难民营忽然被惊醒。官兵们飞快动身,火把沾了灯油,一把把点亮,隔着罩子插在地上,照亮一片天地。
那些缩在棚角的人纷纷醒来,躲在树皮后看着在场穿着官服的人,神色麻木,又顺从地起身跟着官兵到临时搭起来的,点着火堆,好歹能挡风的棚子里躲躲。
杜景珩面色发白,他生长在京城,从未来过贫瘠的边关,也还没来得及下基层,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难民,又惊又怒,坐立难安。
宁桉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那躲在黑暗里的孩子,蹲下身柔声发问。
「小朋友,你知道除了这,还有哪里有难民吗?」
怕孩子听不懂,她举起手比划几下,「前久平康坊爆炸受伤的那些人,也在这吗?」
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戒备地往后一缩,不敢说话。
宁桉心底一紧,掏遍浑身上下所有的袖袋,终于在一个小香囊里找到一块糖。
这还是她出京城那日,悦来等人一边哭,一边偷偷给她塞荷包里的,换了衣服之后,就一直放着,没来得及吃。
宁桉抓着糖,举到孩子面前,「别怕,姐姐是京城来赈灾的,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告诉姐姐,姐姐才能帮你们。」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一抓糖,小声地开口。
「阿娘他们老是困,伯伯让他们去另一边睡。」
老是困?
宁桉心头一紧,那孩子牵着她的手,带着人一路小跑到草棚不远,一处凸起的泥崖下。
这里也搭起了一堆草棚,更落魄,更寒酸,一靠近,一股血肉腐烂混着排泄物的恶臭扑鼻而来。
乌鸦落在地上,黑夜里猩红的眼直勾勾盯着来人。
有个老先生鬓发稀疏,早就被上方的动静惊动了,探头探脑地打量,看见他们跑过来,虽不认识宁桉,却认出她头上的鸾凤钗。
「大人!」
那老者双眼立马涌出浊泪,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声音凄厉绝望地喊。
「这是时疫啊,大人!!!」
宁桉脸色巨变,那孩子牵着她的手,歪歪脑袋,不明白什么是时疫,小心翼翼地拉拉给自己糖漂亮姐姐的手。
「大人,」他学着老者喊,「我娘他们老是睡着,我喊不醒,你能帮我喊他们不要睡吗?」
宁桉浑身发抖,蹲下身扯住一抹笑问他,「那你呢,你也想睡觉吗?」
「我好困啊,」那孩子歪着脑袋,凸起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伤心,「可我不敢睡。」
「阿娘说,我睡着了,就像他们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48章 北砚 (四)
北砚郡城有两座城门, 南门朝着京都,是宁桉进城时的门,靠着几个别的郡,热闹非凡。而北门朝着边关与越国, 眼下边关不太平, 这边也就人迹罕至。
过了宵禁, 城里却突然热闹起来了。有百姓被屋外的动静惊醒,好奇地爬起来掩着门朝外看, 才看见城里的官兵府吏们都神色匆匆地往北城赶。
他们缩在屋子里头, 面面相觑。
「当家的,」那妇人披着袄子,略带惊恐地问, 「是不是北城那边出什么问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