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白日,入夜后的禁地里更有一种与死亡相契的岑寂, 脚下是及膝长的荒草,树丛里盘旋着“弟不怪”的悲戚惨叫。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身份的?”木莎走在前方,忽然开口。
“半个月前。”危怀风的态度仍然冷淡。
“你们第一次闯入禁地, 被鬼蔓藤所伤的时候?”木莎不以为意,提起半月前发生的事,那次岑雪中毒, 危怀风抱着她赶往行宫找仰曼莎施救,这不是什么秘密, 派人一打听便知道了。
鬼蔓藤与蛊王、墓灵蛊一样,都是认主的生灵,藏有剧毒,可以在一日内取人性命, 那次危怀风也受了皮外伤,可是并没有中毒的症状。
危怀风没否认, 木莎便知猜对,笑一笑,说道:“所以后来,你骗那三人说找到了对付鬼蔓藤的方法,决定再入禁地。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办法,只是发现了鬼蔓藤不会主动攻击你,而从根部斩断藤蔓,可以让鬼蔓藤枯败半日。”
“你要与我聊的,便是这些?”
“当然不是。”
木莎苦笑,走至墓园另一片树林,这里视野开阔,树木葱郁而不密集,耸立在二人前方的是一棵参天古松,树干高耸,松针葳蕤,看树龄,约莫有四十年,正是与木莎相等的年纪。
“这是我的生命树。”打开机关后,木莎介绍道。
“猜到了。”
危怀风语气淡漠,收回看树的视线。那树干上刻着许多陈旧的划痕,危怀风当时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年少时量身高留下的。以前在危家就这样,她老爱把他按在一棵松树前量身高,结果人长得还没树快,吓得他以为自己变短了,跑去找危廷哭诉。危廷也不解释,大概是要替她遮掩,看他哭得狠了,才安慰地揉一把他的头,笑说:“既知已变短,便更该与为父一起早起,勤奋练功了。”
念及此,危怀风百感交集,收回思绪,走入古墓。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一次,危怀风可以说是如入无人之境,全程没有遇见任何阻碍。抵达底层的方形墓室后,木莎点燃石柱上的灯盏,危怀风抬头,摆放在前方的石棺再次映入眼底,棺盖已合上,威武肃穆,静默庄严。
危怀风想起里面的那一身战甲及佩剑,危廷的音容笑貌似一缕烟,从眼前飘然掠过,他心如刀割,移开了目光。
木莎走上中央台阶,在石棺后的墙壁上一按,暗格启动,石块垒砌的墙面从五尺高的地方往上升起,乍现四格空位,其中两格里已摆放着物件,光泽流转,像是陪葬品。
“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查你父亲战败的原因?”
“嗯。”
“查清楚了吗?”
“没有。”
“来吧,”木莎盯着暗格里的两样物件,声音出奇平静,“答案就在这儿。”
危怀风抬眼,沉默片刻后,举步走来。火光一映,照亮暗格里的物件,竟是两块玉佩。玉佩俱是上等的成色,一块是和田黄玉,一块是岫岩青玉,玉面上皆雕刻着麒麟图。麒麟,在大邺乃是皇室的象征,这两块玉佩,显然是象征皇家人身份的贴身信物。
危怀风屏息,逐一翻开两块玉佩,赫然见玉佩背面各写着“宣”、“岐”二字。
“是他们?”危怀风沉眼,略为意外。
木莎眼底无波,说道:“已经伏诛的,是他们。”
危怀风一震。
“五年前,宣王奉命前往衢州查办坊间走私官盐一案,下榻驿馆时,被我埋伏在房中的杀手所杀;三年前,我把一名善于下蛊的苗女送入岐王府,一日酣醉后,岐王暴毙于卧榻之上。去年年底,我派人把他们当年勾结羌人,谋害襄王与你父亲一案的所有罪证收集齐全,提交入京,那人才刚面圣,梁王后脚率兵冲入宫中,弑君篡位。一个月后,庆王在封地谋反。”
木莎说完,墓室里犹如被严冬朔风灌注,危怀风彻骨冰凉,沉声道:“一共四个?”
“对,一共四个。”
危怀风目眦尽裂。
十二岁那年,一次偶然,危怀风从醉后的樊云兴口里问出当年西羌一役的内情,发现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败仗背后果然另藏玄机。
为查明父亲惨败的真相,还危家与铁甲军一个公道,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离开西陵城,一次次重走父亲当年的足迹,不惜与羌人打交道,试图问出那一战里隐藏的秘密。
樊云兴、林况二人知道这些事情后,于心不忍,向他透露了他们知晓的全部,可是那些只言片语,依旧不能拼凑出完整的事实。
危怀风原以为,就算再怎么残酷,凶手无外乎是夺位的那几人之一,要么是最有威望的庆王,要么是最有野心的梁王,又或者是投机取巧的宣王、岐王……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四个向来水火不容的人,会突然抛开所有的恩怨,组成一个空前团结的联盟,为的,只是提防一个势力最薄弱的人拿下储君之位。
勾结外贼,走漏军情,坑害数以万计的朝廷将士,谋杀皇嗣,事后再栽赃陷害忠良……为的,只是守住一个不一定会被人占领的储君之位。
危怀风感觉肺腑里有一大把火在燃烧,那把火比当年母亲放在灵堂里的更狠更烈,烧得他七窍生烟,恨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