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目眦渐湿,放在柴堆后的双手攥成拳,青筋凸起。危怀风接着道:“家父含冤,家母枉死,昔日家园被人毁于一旦,这一桩桩一件件,十年来我都刻骨铭心。今日,梁、庆二人为一己私欲分裂江山,我趁乱杀出,以报仇为名攻城略地,屡次上山,诚心邀你共谋天下,可是在你看来,我与那二人不过一丘之貉。各地叛乱,战火纷飞,赵家村里饥贫交困,有我一份功劳。你厌恶战争,厌恶争权夺利,厌恶一切让天下人流离失所的权谋大业,所以也厌恶我,可对?”
王玠沉声:“你既然知晓,便不必再来找我!”
“但我要的不是名利,不是天下,是公道!”危怀风一字一顿,“我要你,要你们王氏皇族,还我父亲一个公道!”
王玠瞳仁震动,眼底映出危怀风肃穆坚毅的脸。危怀风站起来,居高临下,目光里闪烁着压抑的痛与哀。
“殿下或许没有想过,你眼前所痛恨的乱世,该如何收场吧。衢州瘟疫,一半是天灾,一半是战乱人祸,腐尸成山,引发疫情。赵家村里一片贫瘠,壮士断腿,妇人乞讨,柳氏夫家人为争夺卖女钱财凶相毕露,是因为官府为应对战事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在山谷里,城楼下,更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儿郎尸骨无存!天下一日不平定,像这样的惨象便要无休无止!莫非殿下以为,枯坐在这座破庙当中,烧蛋养猫,便可以一身清白,换来盛世太平吗?”
王玠浑身一震,眼里慢慢布满血丝,危怀风严肃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殿下,天下已经乱了,你在这里,护不了任何一个人,最后踩着世人上位的不是你我,也会另有其人。我景仰殿下贤名,感念当年你在神龙殿前为我父亲跪上的那七日,愿拼尽一切,以危家全力,辅佐你重振山河。但你若执意不愿,甘心看那虚伪卑鄙的人成为这天下苍生的君王,危某再无话说!”
“明日此时,我等殿下最后的答复。”危怀风说完,不再有犹疑留恋,转身走出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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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追出来时,发现外面天色阴晦,风卷着墙角古树,飒然有声。金鳞进城买药还没回来,骑马走的,停在破庙外的马车没套马,危怀风驻足在坍塌的矮墙前,吹着冷风,玄黑氅衣猎猎飘动。
岑雪走上来,看一眼他垂在腿侧的手,那拳头里仍攥着她用来给王玠擦脸的手绢,因为碰过水,手背又是黑红的,青筋鼓暴,戾气收敛。
岑雪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手微抬,再次拢住他冰冷的手掌。危怀风指尖一颤,被极暖的温软裹住,攥紧的拳头松开,心神从过往仇恨里抽离。
岑雪低头替他捂手,没说什么,气氛静谧无声。
良久,危怀风道:“没什么话想与我说?”
岑雪自然是有的,可是想起他先前在破庙里掷地有声的那一番话,她的震惊也好,怀疑也好,全被堵在了心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寻找出口。
危怀风见她摇头,眼神黯然,其实,这一刻他很希望她能与他聊一聊,关于彼此的立场,关于庆王,又或是关于她在赵家村里想提的战乱与百姓。
他不知道先前那一番话能否打动王玠,同样,也不知道能否打动她。
不久后,山下蹄声飒沓,金鳞去而复返,岑雪松开危怀风的手掌,默然退至一侧。
“少爷,伤药买回来了!”金鳞风风火火,下马以后,把药送来。
“我拿进去吧。”岑雪主动接了药瓶,转身走入破庙。
危怀风回头,手指勾着那张手绢,想起先前撞见的那一幕,吩咐金鳞:“进去,给他上药。”
“是。”
破庙里灌着冷风,光线晦暗,王玠仍坐在那堆柴火旁,衣衫破乱,眉眼低垂,揉着膝盖上的一只黑猫儿。
看见又有人影走入庙里,他抬目看一眼,接着垂落视线,面无多余神色。
岑雪走上前,蹲下来,把药瓶放在王玠身前,说道:“怀风哥哥先前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王玠揉黑猫儿的手微顿,接着道:“是。”
西羌一案的始作俑者是梁、庆、岐、宣四王,岑雪已从许多人口中证实——包括岑元柏,但那一案先皇竟然早有觉察,是为保全皇室名声才执意让危家负罪,岑雪心胆俱寒。
原来,这便是朝堂的模样?
“我心里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清楚答案,可否请公子为我解惑?”岑雪又开口。
“说吧。”王玠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岑雪屏息:“天下之争,胜者功成名就,败者身废名裂,所谓成王败寇是也。可是事有善恶,人有廉耻,是非与输赢,究竟孰轻孰重?”
王玠眼神微动,似意外于岑雪的这一问,静默少顷才道:“德不配位,必有余殃。靠草菅人命走上高位的人,便是赢,也不会长久。”
“那若不这么做的结果是输呢?”
“那就输。”王玠并不犹豫,拿起地上的药瓶,起身往夫子像另一侧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我从我心,输又何惧?”
岑雪心神一震,望着王玠离开,心潮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