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早就料想到自己这大祭司的身份保不住,但当他亲身经历那种众叛亲离的滋味时,裴宁辞依旧是难免心神摇曳。
并非是因为裴宁辞有多在乎大祭司这个位置,毕竟他早就窥见了自己之后的命数,区区一个祭司之位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裴宁辞甚至在刻意顺从着,任由他们污蔑他,将脏水尽数泼在他身上。
当时在师兄妹妹污蔑他时,但凡裴宁辞否认一句,光凭她和车夫的几句话,并无法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然而裴宁辞并未否认,一是因为他要半推半就地遵循自己的命格,二是因为想扳倒他的人偏偏是师兄的妹妹。
裴宁辞对他师兄终究是有一丝隐秘的愧疚的,毕竟这祭司之位原本就不该是他的。
他就像是个比较幸运的小偷,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借住了许久,如今屋主的家属回来想将他赶出去,他自然没有任何缘由继续霸占着这屋子。
而裴宁辞的不否认落在百姓眼中,便是德行有亏的默认了。
被污蔑不可怕,被千夫所指不可怕,被天下人质疑也不可怕,最可怕的便是大祭司本人默认。
就像是昔日唯一一位为了一名女子在全天下面前公开承认情愫的祭司前辈一般,任何人都无法扳倒大祭司,除非他们亲自承认。
尽管如此,当裴宁辞瞧见昔日里神色虔诚地跪伏在地的信徒神色激动地抄着家伙将神佛像砸碎之时,这种极致的反差依旧令他生出难以克制的轻嘲和寒心。
不过如此,裴宁辞如是心想。
裴宁辞不理解感情,也不想去理解感情,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认为不值得。
这世间再浓烈的感情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前一刻还可以恭敬地跪伏在你脚边,下一刻便能对你横刀相向。
从裴宁辞被爹娘送入宫时,他就清晰地知道这个道理。
按理来说深入骨髓的信仰之名、世人歌颂赞扬的舐犊之情都不过尔尔,更遑论其他更为浅薄的友情、爱情?
用被操纵的悲欢喜乐去换取所谓的情丝牵绊,在裴宁辞眼中是一笔亏本买卖。
换言之,裴宁辞太清高了,他瞧不起感情。
可就在下一刻,一道火红的身影夹裹着风雪闯入这满地碎片的狼藉神庙。
那日本该是她和另一人成婚的日子,那时的她本该在与她的驸马洞房花烛,可她出现在了他破落的神庙。
鲜红的嫁衣色泽艳丽,几乎都能灼伤天地间的皑皑白雪,也让裴宁辞都不免心中微动。
她在他身边蹲下身,执起他意外划破的手,一言不发却又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裴宁辞垂眸望去,看着雪白的帕子染了鲜红,就像是霜雪坠了凡尘。
他耳边是她的声音,她对他说:“别误会,我不是怜悯你。”
裴宁辞知晓李婧冉向来是嘴硬的。
在他表面上看起来最落魄的时候,在他众叛亲离之时,唯一一位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是她。
李婧冉口中说着折辱他的话,可她除了喜欢在床榻上虚张声势地与他放浪之外,似乎也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
以更粗鄙的话语来说,她用各种各样的手段玩他,但她从没做到最后一步。
这些她从没挂在嘴上的点点滴滴落被裴宁辞尽收眼底,他以为他并未被触动。
直到今日,身体的本能告诉裴宁辞:他对李婧冉并非是没有感觉。
不应当是这样的,在昏厥过去的前一秒,裴宁辞冷静到淡漠地在心中对他自己道。
他寻出了一千种、一万种借口解释他在火场中的反常。
就譬如这场大火着实蹊跷,他揣测火是她放的,因此故意做出这番姿态迷惑她,为他之后的计划做铺垫。
是的,应当就是这样。
裴宁辞刻意忽略了他在紧急关头根本来不及权衡思索的事实。
他好不容易才在昏过去之前,找了许许多多的借口说服他自己:他并不是喜欢李婧冉。
可偏偏裴宁辞苏醒时,他一睁开眼就瞧见李婧冉守在他的床边。
她累得都撑着头打盹了,但却仍不放心他。
裴宁辞被横梁砸伤的地方火辣辣得疼,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只是定定注视着她半晌。
他的目光从她的额头滑到她精致的鼻尖,最后落到她的唇。
她的那双桃花眼总显得多情狡黠,如今闭上眼时艳丽的容貌中却平添了几分乖巧,让裴宁辞在那一瞬听到了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李婧冉的头一下下轻点着,眼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就要撞到床榻,他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托住了她的额头,触感细腻温热,李婧冉则是措不及防地被冰了下,醒来后茫然一瞬,瞧着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你醒了?没事吧?”
裴宁辞望着她,片刻后缓慢地摇了下头。
他心想:她果真很爱他。
既然如此,他对她生一分情愫几乎也未尝不可。
裴宁辞仔仔细细地权衡半晌。
嗯,生十分情愫也不是不行,左右她对他的爱意总归比他的浓烈了无数倍,这笔买卖他怎么算都不亏。